本书分为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李白:轻舟已过万重山、杜甫:叹息人间万事非、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杜牧:多少楼台烟雨中等十讲,从李白到苏轼,一本书精讲唐宋十大诗人代表作。
大概李白有时候也觉得行走在人间挺难的吧。
他会写:“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三首·其二》)
他会写:“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他也会写:“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
没被唐玄宗接见之前,他到处寻找门路,寻找施展才华的途径。他渴慕,同时焦急。
被唐玄宗接见之后,慢慢地,他发现皇帝其实也不怎么重视自己,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会写两句诗的小人物。他发现朝廷里小人也不少。他发现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在背后插上一刀。
但是这些比起后来的永王李璘谋逆事件,只能算是小烦恼了。
安史之乱发生以后,唐玄宗的第十六个儿子永王李璘在南方建立了自己的军队。
这支军队本来是要平定叛军的。
李璘专门派人去请李白加入自己的幕府。
李白很高兴。他还特意写了十一首《永王东巡歌》。虽然诗写得很一般,赞歌嘛,能好到哪儿去。但可以看出来,李白确实很高兴。
但是不久,永王李璘和他的哥哥——已经即位的唐肃宗李亨打了起来。
李璘失败了。
成王败寇,李璘死了,他的手下们锒铛入狱。这其中,就有李白。
很快,李白被发配到夜郎。
尽管他想了很多办法,包括给曾经的好朋友、现在身居高位的高适写诗。
但是都没有什么用。
在流放夜郎的途中,他自己大概也意识到生命马上要走到终点了。他不免有些颓丧。
但是走到白帝城的时候,他突然得到消息,朝廷大赦,他被无罪释放了。
他兴奋啊。他乘舟顺流而下,一路从奉节来到了江陵。
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早发白帝城》,也叫《下江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对着白帝城说,再见了。他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但是他心里是高兴的,所以他眼里的云是彩云。
第二句,“千里江陵一日还”,用的是郦道元写三峡的句子。郦道元说:“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水经注》)李白写的是快,物理意义上的快,地势使然。
但也是心理意义上的快。人在享受快乐的时候,总是觉得时间短暂。他疾驰而下,迎着风踏进自由。
这首诗最精彩的是后半部分。
“两岸猿声啼不住”,还是用的郦道元的句子。郦道元说:“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水经注》)猿的叫声是悲哀的。杜甫说:“听猿实下三声泪。”(《秋兴八首·其二》)白居易说:“杜鹃啼血猿哀鸣。”(《琵琶行》)在空旷的峡谷听到猿声,而且是不住的猿声,心底难免生出悲凉。
但是李白并没有这份悲凉。
他说:“轻舟已过万重山。”
“已过”的意思是,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时。
那些凄凉的、哀婉的猿鸣,并没有拦住生命前进的步伐。它们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在这首诗里,猿声和万重山或许可以被认为是某种象征,人生磨难的象征。
我们会发现,李白的生活里并不是没有苦难。但他不会长久地停留在痛苦的回忆里。
“两岸猿声啼不住”是人生,但“轻舟已过万重山”才是李白。
张爱玲有一篇散文,叫《更衣记》,结尾是这样写的:
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写出《下江陵》的李白,就好像张爱玲笔下这个骑着单车大叫一声冲过菜场的孩子。他写下最后一句,仿佛突然撒开了手,得意扬扬地从人间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