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这里守卫
肖勤
《守卫者长诗》本来名叫《鸟人》,写一个一生都在渴望飞翔的农村孩子,等不来他的大学,等不来他爱的女人,等不来他要的人生,最后变成疯子。但是,就算是疯了,他的梦依然是飞翔、飞翔,所以他一直认为他是一只鸟。鸟与城郊拾垃圾的小哑巴在一起,互相温暖,我把他们这个组合叫鸟人。
其实我们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们,终生都在渴望飞翔,却活在尘埃深处,但他们的心始终在天空里,在云朵里,在诗意的悲伤和梦想里……鸟人有着干净透亮的心,有着冰一样寒凉的过往和晚霜一样绚丽的理想,他们飞翔在虚幻的不可到达之境,孤独简单地扇动翅膀。
贫困的鸟在二十多年以前考上了大学,但是他没有拿到属于他的录取通知书,同学徐月盗窃了他的身份去念了大学,知晓秘密的班主任东门长安在愧疚中担起了守卫和照顾鸟的责任,一守就是漫长的一生。
写鸟的时候,我脑子里总是闪现出当年我念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寒冷的冬天,他没有棉鞋,只有一双破旧的解放鞋;没有袜子,永远光着脚;没有毛衣,只有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因为冷和冻,他给人的感觉总是紧张而僵硬的,让人很不舒服。一年四季,他饭盒子里的菜永远是辣椒和咸菜。命运对他是残酷的,无论他怎么努力,高考过后的红榜上总是没有他的名字,他的父母再也没有耐性和信心让他补习,贫困的家庭也支撑不了他一年年的补习费,父亲催他回去成家娶媳妇种烤烟,他不干,先是回去闹分家,然后卖掉了分给他的房子,再跑回学校交补习费。当年的我们活得没心没肺,只觉得他很酷,却忽略了他内心的决绝和悲凉,我甚至没有考虑过他是怎样维持学校的生计的。现在想来,应该是老师为他提供了许多资助。
但是那年高考,他继续落榜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裸露着脚后跟的解放鞋,再没见过他因为生冻疮而流着脓的手。我记得他曾经很豪迈地说过,等他考上了大学有了工作,他就去买冻疮膏来抹手,“多买几瓶,擦得厚一点”。
后来,有同学提到过他,说是好像疯了,再后来,又有人提起,说是已经死了。
在我们的世界里,他像一粒尘埃,存在的时候没有重量,死去了也是那么无声无息——这世界一向是如此残酷。
可是,某些时刻,这尘埃突然变成一粒钻进眼里的沙,让人难受。我经常想,如果他不卖掉他的房子,回家娶了媳妇,现在我会不会在人海里看到他,他或许在卖菜、或许在当泥水工、或许在山里种地。但事实上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无论是疯了,还是死了,总之他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时光流逝,当年一起高唱“我们,曾经一样地流浪,一样幻想美好时光,一样地感到流水年长”的同学们早已各奔东西,昔日因为父母下海经商办企业跑运输开商铺而富得敢拿钱砸老师脸的同学,如今过得也就那样,依然是牛逼哄哄,缺乏素养,提到捉弄老师依然是哄笑连天,无所敬畏,一喝酒就醉,醉了就惹事。
都说心空的人容易醉,看来钱再多,还是买不来某些东西的。意识到这一点,一个个便都开始后悔和惆怅,开始谈到疯了或死了的他,仿佛自己该为他的疯或死去负点责任,因为冷漠。于是他在消失多年后成为我们眼里的一粒沙。
因为这粒沙,冥冥间,一些更加碎的细的经历开始在脑子里聚集,汇成一个怪诞的故事,渴望飞翔的疯子,单纯可爱的小哑巴,默默担当守卫者的班主任东门长安,他们从记忆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走到一场绚丽凄惨的烟火架事故中来。相关人等的生命在异变易逝诡魅诱人的烟花中绽放、闪烁、坠落、遁灭……
小说中这场死伤惨烈的烟火架事故,我身边有人亲历过,谈及细节的时候,大都摇头轻轻带过,只说好吓人,太惨了,沟里全是死人。多年来我一直被这个事故所困、所魅。烟火架表演,让我想起郑智化的那首歌,《淡水河边的烟火》,“看过了一场精彩的烟火表演,我捕捉到你难得一见的笑脸,忽然间忘记,这是一个分手的夜,在这熙来攘往热闹的淡水河边,从此不再相见,不再相见。”我总在想,一场死亡,若有那么绚丽辉煌的烟火作别,悲伤是不是可以变成苍穹深处的星星?那些静静地、静静地遗留在沟壑里的残缺的遗体,听不听得到狂乱逃命的人群中,有呼唤他们的声音?他们会不会用残缺的脸,笑出花一样的容颜?
他们说我是个诡异残酷的人,面对一场惨烈的事故,一心想着烟花的美,甚至觉得残缺的遗体是夜空下烟花的点缀。
可是我真是无法阻止我那样的想法,血、烟火、欲望、奔跑、自私、逃离后的狂喜、难以面对的现实——如此种种交织在一起,会是一道怎样的人间境象?
于是最后有了这篇小说,纠结于正反两面的人生。它是毁灭的,也是新生的,它是赎罪的,也是原罪的,它是天使的,也是魔鬼的,它是干净的,也是肮脏的。
但最终它是干净纯洁的,因为世上有许多渴望飞翔的纯洁的灵魂,也有许多呵护鸟儿飞翔的灵魂。无论人的欲望有多么的膨胀,都始终战胜不了这些洁净高贵的灵魂,这些灵魂是所有良善与美好的守卫者,是我们可以期待的未来。
小说的创作持续了三年之久,在这中间,电影《鸟人》出来了,我一听到电影名字,整个人都不好了,这小说写了两三年,那么孤独哀伤干净透明的一个名字,生生被他们漂洋过海跑来给抢去了。
没有办法,最后想来想去,我给了它一个比鸟人更诗意的名字——《守卫者长诗》——不然能怎么办呢?我又无法给小说中诸如东门长安这样的好人一部史诗般的颂歌,东门以一生之长来守卫正义、守卫善良、守卫柔弱,他的一生足以成就一部长诗,守卫者长诗。
如是,我把烟火和深黑装进潘多拉的盒子,把天使和诗行留在夜空,我的小说,凭梦作主,而世间所有人的善良,各自作主。
诸神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