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1970年生于吴越之地,工科出身,喜爱诗文,《科幻世界》《九州》等杂志人气作者,以写作科幻、悬疑、历史小说见长,尤善状写人物矛盾的内心世界与复杂的人际关系,每每读之,令人惊心不已。其短篇恐怖小说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累积点阅率1000万人次以上。在大陆,他被称为气质zui接近世界恐怖小说大师爱伦·坡的作家;在台湾,他被称为大陆zui好的恐怖小说家。累积出版作品十余部,以七卷本长篇架空战争小说《天行健》zui为著名。
一、猫梦街的雨
当他走到这条街的街口时,下起了雨。
春天的雨仿佛那些久无人居的古宅中的游丝,总是潮湿地沾在身上,让人连躲避的心思都不会有。他抬起头看了看,暗蓝的天空里堆满了深灰色的云,这一场雨想必还要下许久。
也许,会下得无穷无尽。
他的心里突然有这样一个念头。从小,他就对黑暗和无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黑暗的房间,长长的铁轨;黑暗的夜色,长长的河流。即使在想象中出现,一样会让他感到心悸。为什么?他却已经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的过去仿佛一部老旧黑白电影的影像一样,模糊而荒诞,只有一些看不清楚的身影。然而在那些连边缘都已模糊的黑与白之间,他总会感到一丝寒冷的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
他把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地走进了街,即使这条街黑暗而悠长,长得仿佛无穷无尽。
“猫梦街”。
这个透着诡异的古怪名字其实并不是这条街的正名,在地图上,它叫作马门街。据说很久以前,当马车还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时,在这条街的尽头是一个很大的马厩,那些远道而来的马帮总是把马匹沿这条街赶进去。只是后来,街上的住民一户户搬走,马也渐渐绝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聚集起许许多多的野猫。每到黄昏,那些野猫就三三两两地出现,在风雨里慢慢颓坏的黑瓦上追逐着银白色的月光。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聒噪的野猫在这条街上总是十分沉寂,只有偶然间才可以听到一两声凄厉的叫声,反而是人们的鼾声听得更清楚些,让人疑心那些飞快跑动着的小小影子只是屋檐下的沉睡者散发出来的噩梦。
猫梦。至少小时候有人是这样告诉他的。那时他信以为真,甚至怀疑自己会透过薄薄的褐色木板壁看到那些沉睡中的人们身上凝聚起来的黑色烟云。那些噩梦在屋里渐渐蓬松涨大,从缝隙间挤出来,到了屋顶又凝聚成一团,变成了一只有着明亮眼睛的小猫,然后飞也似的跑开,留下一串水泡样的足音。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也许倒是件好事吧。他有时会这样想。自己可以像一个捡破烂的一样搜检着自己的梦,留下快乐的,把忧伤和恐惧放出去,让它们幻化成黑色的小猫奔跑在月光下,又慢慢被月光晒化,成为清晨的露水。
只是,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即使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自嘲的淡淡笑意,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点着了。细雨中抽烟其实并不好受,烟卷受潮后有种辛辣的怪味,然而他需要的就是那一丝光亮和温暖而已。虽然岁月洗去了身上太多的痕迹,在他的心底仍然对黑暗和无尽有着冰样的惧意。
猫梦街不算长,大约只有两百米。当然,作为胡同来说,这个长度也不算短了,而且曲曲弯弯的,几乎没有直线。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猫梦街的确很长,毕竟那是一条承载了两百年光阴的小街。
烟渐渐地烧到了尽头,吸进来的烟气也已变得滚烫。他把烟头抛在地上,看着那一点小火在青石板路面上跳动着,掉进石板间的缝隙里。借着烟头抛出的那一瞬光亮,他似乎看到墙后闪过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末末!
这个名字突然间像一根针穿透一层泡沫一样穿透了他的记忆。一瞬间,许多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或者一直欺骗自己说已经忘掉了的东西全都涌上了心头。仿佛是满月吸引的潮汐,浩浩荡荡,不可一世地奔涌而来,冲刷着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他猛地向那堵墙冲去。
二、猫梦街的末末
“末末。”
夏天正午的虫声像一支流溢着牛奶与蜂蜜的长笛奏出的谣曲,在他耳边不间断地吟唱,他小声地叫着,生怕被末末那个凶狠得让人手脚冰凉的奶奶听到。
这是一个破败的院子,爬山虎像野火一样铺满了已经半颓圮的矮墙。尽管从来没有见过末末的奶奶,他还是感到本能的胆怯。那个老妇人从不下楼,人们只有偶尔经过这里时听到楼上传下来的声音,听不清楚,像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无休止咒骂。
破旧的木板门被拉开一条缝,从门缝里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末末的眼睛总是亮得像深夜时的猫,带着点狡黠。她无声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要叫姐姐!”
他不知道末末和自己到底谁更大一些。他八岁,正上二年级,但末末没有上学,也不知道她是哪一年出生的。只是,他的心底总有一种相信她的感觉,她的每一句话对于他来说都仿佛有一种魔力。
“末末姐姐。”
“你今天带了什么东西给我吃?”
末末向他摊开了手。每一次找末末玩,他都会带一些零食,有时是一块桃酥,有时是几颗带壳花生,然后和末末坐在开满红花的石榴树荫里嚼着这些零食,末末才会给他讲些奇异的故事。他把一直放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道:“你看。”
那是两个很大的大红袍荸荠。每年夏天荸荠上市时,总会有一艘水泥船载着一船沾满了泥巴的茡荠到这小镇来,然后用一张很大的鱼网兜着浸在河水里洗。洗掉了泥巴后就放到街沿上卖,每一家都会花个一毛钱买上几斤。这种当水果吃的块茎虽然寡淡,却不乏清甜,就像这个小镇的日子一样平常,只是末末的奶奶大概连这种最便宜的东西都不会给她买,所以当她看到这两个荸荠时小小地尖叫了一声:“荸荠!”
她几乎是从他手上抢走了这两个小果子,左手拿了一颗,右手捏着一颗放到嘴边,用门牙细细嗑着皮。为了不把果肉都嗑掉,她嗑得非常小心。雪白的门牙简直就像一把精致的指甲钳。许多年后回忆起这个场景时他想。
“末末……姐姐,你上次讲的故事可以再说下去么?”
末末从嘴里吐出一串暗红色的荸荠皮,不耐烦地道:“等我吃完好不好。”
他有些胆怯地看了看那扇门,生怕末末说得太大声。虽然末末的奶奶每天都会午睡,可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可是,末末讲过的那个故事实在太有趣了,比电影船来时放的阿尔巴尼亚电影还有趣,他实在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当末末嚼完一个荸荠,他终于等不及了,小声道:“要不我们到那边去吧?”
末末笑了笑。也许因为被奶奶管得严,不像他那样被夏日毒辣的骄阳晒得遍体黝黑,她的皮肤很白,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涡。
“别担心,奶奶现在不会醒的。”
他不知道末末为什么那么肯定奶奶不会醒。就算末末那么肯定,他还是小声道:“我们还是去那边吧,那里你奶奶听不到。”
所谓的“那边”是一个河埠。猫梦街被一条河截为两段,一座石桥横在窄窄的河上,河埠就在桥下。末末皱起眉头,赌气似的说:“不,我不要去那里。”
她钻进了院子里那株石榴树下,他叹了口气,也跟着钻了进去。
这株石榴树长得很茂盛,枝叶几乎贴到了地面,里面形成了一个帐篷样的空间。对于大人来说,当然太小了,然而他和末末在里面却显得那么宽敞。当他钻进去时,末末已经舒舒服服地靠着树干坐着,一边啃着另一个荸荠。他到了另一边,和末末背靠背坐了下来,道:“末末,现在好接着说了么?”
树叶间阳光碎碎地洒下来,像是被一双大手揉得粉碎了。夏天的正午那么宁静,尤其是猫梦街,连猫都在睡觉,只能听得末末啃荸荠的声音。
“说到哪里了?”
他低低说着:“说那些梦变成了猫。”
末末的嘴里咬着荸荠,能听到清脆的碎裂声。他不敢再去催,只是静静地等着。正当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末末突然说了起来:“是那些梦啊。”
她的声音变得如此幽渺,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异样的魔力。他仔细地听着,生怕会漏掉了什么。
她说,在猫梦街,人们躺下时就会做梦,而那些梦会像云一样凝结起来,从屋顶透出去。当被月亮晒过以后,那些梦就会变成猫,许许多多的猫。好梦是白色的,有云一样的长毛,眼神也是温和的,可假如是噩梦的话就会变成黑猫。那些光亮的黑猫就仿佛身上披了一层缎子,在月亮下弓起背,咪呜咪呜地叫两声,飞快地从黑瓦上爬过。你说那些屋顶上的猫都是梦变的么?不,不是的。梦和冰一样,被白天的太阳一晒马上就化了,什么都看不到,就和衣服晒干了就不湿一样。梦只有晒过月光才会变成猫,而且这种猫一到白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就马上化了,化得什么都没有。要知道是不是梦变成的猫,只要看它跑过时脚底下有没有火。好梦变成的白猫脚底下就像放焰火,不多,一颗,两颗,红的白的绿的黄的蓝的,就像星星一样从爪子下飘出。要是有噩梦变成的黑猫跑过,脚底下就会有一串火星,针扎一样的火星。梦也只有被月亮晒过才会变猫,要是哪天下雨,梦从房顶上冒出来就变不成猫了,只会一缕缕烟一样散开。要是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抽泣,那是那些梦在哭。
身后传来的小女孩的声音本身就像一个梦一样,他半闭上眼。透过树冠的阳光仿佛被石榴花染上了红色,在他眼皮上轻轻地磨动,带着一点痒意,然后他看到了许多猫。
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猫。像多变的云一样,那些猫在虚空中打闹蹦跳,又变成一缕缕淡紫色的光芒。也许晨曦就是这样来的吧,他想着,梦被太阳晒着了,冰一样化开。
三、猫梦街的雨
墙已经颓圮了大半。如果不是墙上缠满了爬山虎死去的茎,这堵墙恐怕马上就会倒塌吧。从墙头的缺口看进去,里面是一个小院子。
那种院子被称为“天井”。因为太窄小了,站在里面真的感觉那是站在一口井下。因为好多年不住人吧,地面的草都已长了许多,在春雨中瑟瑟抖动,倒像是积了满院墨绿色的水。在院子的一边,是一株半死的石榴树。
他的心微微地一阵悸动。许多年前,自己就曾经和一个小女孩背靠着背坐在这株石榴树下吧?现在看起来,这株石榴树实在太小了,还没有他的个子高,当时却显得如此宽敞,树下几乎是另一个世界。
末末。
他的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这两个字。真的已经很久了,久远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许多年前自己的梦真的曾经变成了一只猫么?或者在雨中烟一样缕缕升起,升入天际?夜风卷着细细的雨打上他的脸,让他感到像被细针扎着。不是痛楚,而是一种迷惘,一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的迷惘。当然,他看到的不会是末末,几十年了,末末应该嫁为人妇,或者已经生儿育女了。可是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会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么真的又是什么?他想着。梦是无边无际的,在梦里什么都有可能,也没有真假之分。那么,究竟是不是一个梦?也许许多年前是一个梦,也许许多年来也是一个梦。可能自己是在许多年前梦到了许多年后,也有可能是许多年后又梦到了许多年前,这些念头如同一条正在吞食自己的蛇一样让他茫然,让他失去了辨别真假的勇气。
是的,这是猫梦街,这是雨。即使这一切再显得不像真的,但仍然是真的。自己应该在很多年前认识了一个叫末末的小女孩,可是这一切是真的么?难道那并不是一个已经变成了黑猫的噩梦么?
他茫然地看着那个天井,又摸出一支烟来。细雨轻柔地洒着,却又狰狞无比,似乎要撕裂他的皮肤。
末末末末末末。
这个名字蚂蚁一样爬上来,密密麻麻,让他一阵阵发毛。也许是自己在寂寞的童年里所幻想出来的玩伴吧,毕竟这一切太不可能了。这些年来他曾经不止一次这样想,可是当他看到了那株石榴树时,这一切猜测都如肥皂泡一样破了。和末末背靠着背坐在夏天正午的石榴树下的那种感觉,分明如此真切地残留在他身上,那绝对不会是一个梦。
他点着烟。因为恐惧,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算打着。那种恐惧并不是单纯的害怕,更多的是悔恨吧。他想着。假如末末是真的,那么那个承诺也应该是真的。可是,这几十年来的奔波和操劳早就让他忘得一干二净了,还能想起什么来么?
猫梦街的雨是黑色的。墨汁一样的黑。沁入梦境深处的黑。他一边抽着烟,一边让自己身上的颤抖停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