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有人问我,你为何离开这土地,我脱口而出,是血液,那血液要从这泥土上夺路而出,谁也拦不住。他用心灵记录故乡,经历过沧桑,懂得了简单的美与张力,也懂了自己内心的安妥才是正道。
v我的父亲是个朴讷的农民,就像一穗普通麦穗子,在我回家见他把一车公粮和交提留的麦子送到什集粮站的时候,我首先还是想到普通麦穗子的物象。多年了,我的家和我出去读书也还没有什么变化,一进门就见着院子里散乱的麦秸窝,地排车和一口压水井,靠近院角的地方,有个粪堆和一棵榆树。
v这就是我的家。从我当年走出这个院落,它仍旧是一如既往只有土坯墙,还是土坯墙。我的父亲已经垂垂老暮了,毫无再振兴的可能了,而我却在外面漂漂泊泊,是不愿意再回到这地方,其实,走出了,你就无法回来。但家这个概念还存在,温暖还在,血气还在,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活着。虽然我每次回家都感觉到他们有点陌生,不再是那么一对东奔西忙的老夫妇了,不知是哪一次我从外归家的时候,发现父亲和母亲已不再壮健而疲瘦的身子,我心里一阵压抑,这就是我童幼时遭到委屈和困顿的时候,时时拥抱的那么一团支持、骨肉、血性和光热么。记得在我刚刚放下包裹还未暖热床板我就要离去的那次,母亲说我能不能再多耽几日,我没有想到母亲的心境,随口脱出:“外面挺忙。”惹得母亲非常难过,说我人大了,再也用不着父母了,再也想不到父母了。
v我当时正迷恋写作的梦中,虽然当成当不成作家我不管,但我要写作,这是我的一个梦,唔无法和母亲交谈,谈了她也听不懂,她还是要求我好好过日子,别和媳妇生气,把自己的儿子看好,一辈一辈人,母亲对延嗣后代看得重,我说外面挺忙,是敷衍,但母亲没有愤怒,她一辈子不会愤怒,只有承受,也许在母亲看来,我是中了邪魔,写作能吃么?
v过后我悟到了母亲话中的寂寞。在雪季里或是每个普通的黄昏抑或是深秋的夜里,这一对老夫妇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了,户外没有了秋虫也没有了蟋蟀在灶旁在枕簟上唧唧复唧唧,只有风溜到窗下蹲着听一会,然后耸起身子用手捅一下窗纸,跑到别户的房屋上,在那茅草顶上吼着叫着。
v整个村子都熄灭了。
v我知道,,这一对老夫妇在深秋的屋里准睡不实觉,这并非人老卧伏的机会就少了,他们肯定是在似睡非睡的假寐,仄听户外的秋风渐渐迷离于淡远的往事了。
v他们会磨磨叨叨地叙说起儿子么,说他在几十里外一个小城里怎样地生活。小时候,每一次户外秋深的夜风把我惊醒,我总说是躲在惊恐里听着父亲的脚在满是残霜和牛粪的地上移动着,踏踏地走出村去,离村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白杨林,父亲把树林里的叶子扫回家来,用作柴烧于秋深无边寒冷的薄明中。父亲的扫帚声使我心碎,那使人心碎的扫帚声最后就凝固成一块铁板那么硬朗,就像那声音来自平原的深处,急急地唤你唤你,催促你,使你容不得半点吝惜。
v还是灿然老老的黄土,还是灿然的老老的黄屋,面对鲁西无尽洒脱的麦天的旷野,背靠至少有三百年历史的村落,母亲把麦子倒进院里架起的一个笸箩里,那时明媚的阳光照射着晶澈明亮的东屋一侧那口忧伤的棺材,你不能不感到生命的进程就是这么平静地、不动神色地流逝过去了。
v鲁西南平原,黄土屋。父亲之前的父亲就这样生活过了。面对着父亲的棺木,我悟出了生命在挣扎的时刻同样也有一种坦然的表现,这抑许因为,苦难滤尽了所有的奢求便生出了自然的恰静和澹泊?
v母亲几日连续冲洗麦子,然后让父亲交上公粮或到一个远远的地方的打面机坊里去磨成面粉。母亲用湿布擦洗麦子,手在麦粒中间搅动翻起一股隐隐的尘雾,有点呛人鼻口,仿佛使人闻到旷野里的土地微微散发出的温热,直到一颗颗的麦粒被还出了原生的那种浅褐如土的质朴和圆满的忧伤。
v浑圆的麦子使人忧伤。
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深深的忧伤,这里的农民是无法表述却不屑于表述了。
石耿立,笔名耿立,当代散文家、诗人,教授。
作品获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散文集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和国内多家选本选载,多次名列中国当代文学新作品排行榜、中国散文排行榜前列;出版过《遮蔽与记忆》《无法湮灭的悲怆》《藏在草间》《青苍》《缅想的灵地》《新艺术散文概论》等散文和理论集。
v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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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死是死的证明 / 1
v 月下的事 / 18
v 木镇与什集 / 31
v 宰了他,狗日的 / 54
v 精神的通道 / 68
v 乡间纪 / 81
v 木镇的事情 / 104
v 味之外 / 119
v 斯人也斯疾 / 141
v 风吹歪 / 153
v 鞠躬大地的面影 / 161
v 致不孝之子 / 189
v 一头来自异乡的驴子 / 196
v 美学格子 / 202
v 一棵树能站多久? / 222
v 向泥土敬礼 / 228
v 白夜 / 234
v 谁删减了黑夜的浓度 / 242
v 谁的故乡不沉沦? / 255
v 谁知道树的呼吸? / 268
v 灵魂何处? / 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