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1953年生于中国台湾省高雄旗山。毕业于中国台湾世界新闻专科学校,曾任台湾《中国时报》海外版记者、《工商时报》经济记者、《时报杂志》主编等职。这是作者的散文集。书中写道:“把这本书定名为《处处莲花开》,是在表达我对文学、艺术、文化的向往,我觉得在一个粗鲁的时代,细腻是必要的;在一个赤裸的时代,含蓄是必要的;在一个野蛮的时代,温柔是必要的;在一个丑陋的时代,美丽是必要的!”
让人人心有莲花(代序)
与朋友谈到坐计程车的经验。
我说,一个人其实不发一言,我们就可以感受到他的个性、品质,甚至他的喜怒哀乐。以计程车来说,我们一坐进车里,就可以立刻感受到计程车司机的性情,整个影响了车的气氛。
那种气氛、情境,是很难说得清的,例如前几日我坐计程车,那位司机不知道为什么正在暴怒,他全身的怒箭在小小的车子中射来射去,乘客一上车就立刻中箭了,感受到一种骚动和不安。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坐到心情愉悦的计程车也会立刻感受到,反而被引动了欢喜,我说到“心情愉悦的计程车”而不说“心情愉悦的计程车司机”,那是因为车子与司机根本是一体的。
我们不要期待个性和品质不佳的司机会带给我们愉悦的旅程。
我们也不要期待乱七八糟的车子里面会坐着一位温文儒雅、微笑待人的司机。
我们和每一位计程车司机相处的时间虽短,但也会影响我们一天的心情。
我的结论是:“生命与计程车或有可供思考的相通之处,要使计程车里的气氛好,必须首先是司机的心情好、品质好、个性好。要使我们的环境好、社会好、文化好,必须首先提升我们的品质,转换我们的心情,和改变我们的个性。”
一个朋友说,他从来不敢坐计程车,平常都自己开车,不开车时就坐公车或走路。原因是,我们一旦坐上计程车,事实上是把个人生命的安危交给了司机,要是交给好的司机当然没问题,万一是所托非人,遇到不要命的或者疯狂的司机,那可就糟了。
使他对计程车那么恐惧的原因,源于几次坐车的经验。有一次,他坐的计程车当街与人相撞,因为司机开车太劳累,竟睡着了。还有一次,他遇到一位疯狂的司机,开着车在街头狂飙,就像火箭一样,他想中途下车,竟被司机痛斥一顿。最惨的一次是他坐上计程车。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计程车停在荒山野地,司机命他把身上财物交出,问他:“你是自己开门下车呢?还是我推你下车?”他吓得连滚带爬地下山,从此再也不敢坐计程车。
另一个朋友,是音乐家,他坐计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司机关掉收音机。
他把计程车里的音乐和音响称之为“听觉污染”或者“听觉暴力”,是音乐家的耳朵完全不能忍受的。
然后他发表议论,说是台湾的“视觉美感”与“听觉美感”是多么俗化,多么令人痛恨。
他说:“视觉美感的俗化,从城市的外观可以看出来,我们如果要把台北市设计得最好的大楼列举十个出来,会发现根本做不到,因为整个台北,好看的建筑还不到十个。而听觉美感的俗化,从计程车的音乐可以听出来,有的计程车也有很好的音响,可惜因为耳盲,总不能欣赏好的音乐,所以我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他们关收音机。”
朋友对音乐的爱恨分明,我可以赞同,不过,我不是那么绝然的,原因之一,我对人民的爱好向来抱持尊重的态度,觉得没有任何权威可以干涉人民对艺术与文化的偏好。原因之二,我不敢去干涉计程车司机,我们小心翼翼,温和亲切,有时都不免会触怒他们,何况叫他们关收音机呢?
所以我就问朋友说:“你叫他们关收音机的反应如何?”朋友说,大致可以分成四种,一种是根本不理你,假装没听见。一种是反而故意开得大声,故意气你。一种是二话不说,立刻刹车,请你下车,有的还说:“在我的车里,我爱听什么就听什么。”最后一种是心甘情愿者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音乐关掉,这种人是最少最少的。
朋友的结论是:“计程车司机是基层社会的反映,可见我们多年来在视觉与听觉方面的教育是多么缺乏。”
还有一个朋友,他是最喜欢与计程车司机谈政治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台北的计程车司机都是政治评论家了,每个人都可以滔滔不绝地发表政见,最少达两个小时之久。为什么计程车司机喜欢谈政治呢?一是政治在这些年来特别精彩,可谈的资料胜过电视剧,我们可能很难相信,司机先生有很多人同时读过《李登辉的一千天》和郝柏村的《无愧》,一位司机先生说:“让他们继续无愧一千天吧!有惭愧心的人就不会搞政治了!”二是政治人物中无瑕疵的很少,有毛病的却很多,可资谈论的贪污、腐化、败德、自私、利益输送、刚愎自用、争权夺利几乎无日无之,题材永远说不尽。三是司机先生大部分是反政府的,少部分同情政府的也都是革新派,他们利用开车时间宣扬政治理念。四是多年来的媒体几乎全被政治垄断,仿佛政治人物个个天纵英明、卓越伟大、思想独到,社会各层面的杰出人物与事件,反而被淹没了。
五是……
六是……
朋友说:“当大家都认为要复兴固有道德的时候,一定是道德沦丧之时。当大家都好谈政治,正表示是政治不清明的时代。在政治人物的书籍畅销的社会,也正是理未易明的社会呀!”
是呀!光是一个计程车的话题,就可以做竟日之谈,而且可以从各个角度切入,可见社会、文化的思维不只一端。社会、时代、人的品质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们几乎无能为力了,
但每当在失望灰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莲花。唯有保持莲花的心,才能从眼前的污泥中昂头挺胸吧!莲花在中国知识分子中,不只是一种清明的立志,也是风采的展现。
莲花在佛教里不只是宝华庄严、妙法莲华,也是纯净、细腻、柔软、坚韧、芬芳的向往,从究竟来说,一个人如果心如莲花,纵使在红尘飞扬的世间,也不失去庄严、曼妙的心情。当我写着或欢喜或悲哀,有时沉重有时轻灵,时而欣慰时而痛切的文章时,我总会想起很多年前在静夜里,我曾看过一池莲花,在水中芬芳的绽放。
我多么希望带着那些莲花,在每一个角落种植。让人人心有莲花,来超越那好像扩散着的污泥!
把这本书定名为《处处莲花开》,是在表达我对文学、艺术、文化的向往,我觉得在一个粗鲁的时代,细腻是必要的;
在一个赤裸的时代,含蓄是必要的;
在一个野蛮的时代,温柔是必要的;
在一个丑陋的时代,美丽是必要的!
当然,只要我们有所坚持,不免也会有所失落。
而一个作家不仅是在坚持那些已失落的,也在坚持那些可能失落的真价值。
那是因为我相信,在某些我们不可知的幽微角落,有些人创发了生命的态度,有新的醒觉,发展了更好的情操,只因为读了我们的文章。
这本书中有一篇记录我和刘焕荣会面的情形,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因为读了我的文章而重建了生命的价值,到如今想到还会令我震动。作为一个作家,不就是因为这样而存在的吗?一个作家的作品,不是因为他的读者的感动,而显现其价值吗?
许许多多的读者,他们是支持我写作的动力,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个地方哪一个角落,我深信我是与他们同行的,我们行行重行行,是希望在山穷水尽的时候,还能一起奋力走到那柳暗花明的村落呀!
在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自己写了一个诗偈:
十年夜雨心不冷
百鸟飞远天不远
千山越过水不浊
万花落尽春不尽
这个偈很能表达我近年来的心境,我把它敬献给亲爱的读者,希望我们都能“心热天晴,水清春好”;永远保持心内的向往、期盼,与祝愿,永远不失去心里清明的莲花。
只要我们事事关心,时时亮眼,虽然花叶飘零,春天必会在满地的黄花落叶中,有一个灿烂的降临!
那时,我们就会看见莲花了。
林清玄一九九四年新春台北市永吉路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