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长子梁培宽先生编辑其父文稿三十余年,精选点评印象特深、一读再读、不忍释卷之四十篇。回忆人生历程,出自亲历者之手的文字,自然有可一读之处;思亲忆旧的文字读来更能展现梁漱溟先生的深思与省悟。文末的几篇读书所得,每篇字数虽都不多,但均可见出作者的识见和体悟有他人所不及之处。
成功与失败
没有志气的人,没有成败可说;有志气的人,没有经过二三十年奋斗不懈的阅历,也不会懂得成功与失败是怎么一回事。成功是什么呢?成功是巧,是天,不是我。失败是什么呢?失败是我,是我的错误,我有缺漏。
一事之成,都需要若干方面若干条件的凑合。百分之九十九都凑合了,一分凑不齐,便不成。在这百分中,有若干是需要自己努力的;有若干是自己努力不来,而有待于外的。而细审之,没有哪一点不需要自己精神贯注,亦没有哪一点不有待于外面机会(非自己力所能及)。然而一个人(或一伙人,或一个团体),怎能没有错误呢?没有缺漏呢?聪明而晓事的人,早晓得自己大小错误多得很,缺漏到处皆是。凡自以为我无过者,都是昏庸蠢劣之极。天下固无无过之事也。说“我无过”者,正已是从头错到底,更不消同他论什么过不过。错误了,而居然不从这里出岔子,而混得过去,岂非天乎!一次混过去,二次又混过去;这里没出岔子,那里又没出岔子,岂非天之又天乎!成功是什么?成功是巧而已,是侥幸而已。古往今来,于事业有成功者,而其人又聪明晓事,吾知其于成功之时必有此叹也。而失败了呢?则不得怨人。一切失败,自然都是各面不凑合,什么事本非自己所能包办的。然而失败之由,总在自己差失处,精神不照处,或是更大的错误,根本错误。像是楚霸王的“天亡我也”,虽在某时亦确有此叹;不过,若因此将自己许多错误缺漏都不算,那还是蠢劣,自己不要强。所以说失败是我,我值其咎。古往今来,一切失败者,而其人又自己真要强,吾知其于努力失败时必如此负责也。
成功的事和失败的事相比较,其当事者内里所有疏漏孰多孰少,亦许差不多;不过一则因其成功而见不出,一则因其失败而不可掩耳。古人云:“不可以成败论人”,旨哉言乎!其理盖如此。
欲望与志气
在这个时代的青年,能够把自己安排对了的很少。在这时代,有一个大的欺骗他,或耽误他,容易让他误会,或让他不留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欲望当志气。这样的用功,自然不得其方。也许他很卖力气,因为背后存个贪的心,不能不如此。可是他这样卖力气,却很不自然,很苦,且难以长进。虽有时也会起一个大的反动,觉得我这样是干什么?甚或会完全不干,也许勉强干。但当自己勉强自己时,读书做事均难入,无法全副精神放在事情上。甚且会自己搪塞自己。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有欲望,越不知应在哪个地方搁下那个心。心实在应该搁在当下的。可是聪明的人,老是搁不在当下,老往远处跑,烦躁而不宁。所以没有志气的固不用说,就是自以为有志气的,往往不是志气而是欲望。仿佛他期望自己能有成就,要成功怎么个样子,这样不很好吗?无奈在这里常藏着不合适的地方,自己不知道。自己越不宽松,越不能耐,病就越大。所以前人讲学,志气欲望之辨很严,必须不是从自己躯壳动念,而念头真切,才是真志气。张横渠先生颇反对欲望,谓民胞物与之心,时刻不能离的。自西洋风气进来,反对欲望的话没人讲,不似从前的严格;殊不知正在这些地方,是自己骗自己害自己。
纪念先妻黄靖贤
【编者导言】此文写成于一九七七年,今收入本书为首次发表。自写成至发表,前后竟有四十年矣。此文中说夫人一九三五年病故后曾有悼亡之文,今查明此悼亡文题为《悼亡室黄靖贤夫人》,写成于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四日,并于同年九月二十一日至二十四日在《中央日报》(上海版)发表,后又收入《梁漱溟全集》(卷五)。
先妻黄氏靖贤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日病故于邹平,我曾有悼亡之文,今不存。但记得我于靖贤之为人尝以刚爽二字表出之,盖纪实也。据闻其年少之时,身体健壮,气概一如男儿,绝无女儿羞怯态,有“小山东”之称(距今七十年前,北京市民都饮用井水,率由山东壮汉担送来家。——作者注)。又尝闻靖贤自言,平素夜晚就睡,或侧身向左而卧,或侧身向右而卧,其姿势直至次晨睡起一无改动,从未有辗转反侧之事。是殆其胸襟坦荡,无系着,无扰动之证乎。又言对于男女婚姻问题虽自己年齿加长,从未萦心在念,唯临到二十八岁那一年忽尔映现脑际,而即于是年与我结婚云。
我们结婚之年,靖贤廿八岁,我廿九岁,伍庸伯先生实为媒介。一九二一年夏,我应山东教育厅之邀,为暑期讲演于济南,讲题即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讲毕回京写完讲稿准备付印,正在闭户孜孜而伍先生忽往顾我家,愿以其妻妹介绍于我,征询我的要求条件如何。我答:我殆无条件之可言,一则不从相貌如何上计较;二则不从年龄大小上计较;三则不从学历如何上计较,虽不识字者亦且无妨;四则更不需要核对年庚八字(旧俗议婚两方互换庚帖,庚帖上载有生辰八字。——作者注)。当然,亦非尽人可妻。我心目中悬想得一宽厚和平之人;但其人或宽厚和平矣,而无超俗之意趣,抑何足取?必意趣超俗者乃与我合得来。意趣超俗矣,而魄力不足以副之,势将与流俗扞格而自苦;故尔要有魄力才行。我设想以求者如是如是。伍先生笑曰,你原说无条件,你这样的条件又太高了。然而我要为你介绍之人却约略有些相近。其实我一心在完成手中著作,未暇谈婚事;且询知伍先生娶于旗籍人家,虽属汉军旗而袭染满洲人习俗,我夙所不喜,当下辞谢其介绍之好意。
其后既卒于订婚而成婚,成婚之夜我为靖贤谈及上面说的宽厚、超俗、魄力三点。她不晓得魄力一词,问此二字怎样写,正为其读书不多,超俗云,魄力云,非所习闻也。
于此,宜一谈伍先生的婚姻。满汉通婚,清初有禁。入民国后,满人或冠汉姓,满汉分别渐渐泯忘。然一个广东人的伍先生而缔姻北京旗籍人家,亦有其缘由。
先是靖贤及其胞姊敬如女士——即后来的伍夫人——同学于某一蚕桑学校,而伍先生陆军大学同学友张国元之妻适亦就学其间。张妻来自粤省西南隅(似是合浦县)之偏僻农村,其人既拙笨复憨态可掬,同学欺侮戏弄之以取笑。靖贤姊妹见其受窘,恒卫护之,以是相亲昵。课余既有往来,经国元之父张翁为媒,而伍先生与敬如的婚姻得成就焉。
靖贤少于其姊两岁,而婚姻成就差迟七年。论面貌、
体态、神情,姊氏转而显得年少,其各自禀赋不同而随之以时运不同乎。靖以一九二一年归于我,一九三五年去世,相处十四年间,深知其生性淡泊寡求。七情六欲固人所同具,而靖之表现恒于质直中见消极。例如亲友见面或分手之时,都有许多虚情客套语,而靖独以木讷出之,巧言令色所不屑为也。然其赋性消极则年寿不永之征。
昔人有云“中年丧偶大不幸”,我于靖贤之逝乃始有味乎其言。假使人当三十岁前后遭遇乎此,虽然悲伤乃至痛悼,却亦易于渐渐浑忘。若在暮年老朽时,则此属意中之事或亦无其凄惨。唯独在中年有难于忘怀者。
我之不忘靖贤者,靖贤为我留下两个好儿子。两儿失母之年,培宽十一岁,培恕八岁。我既已致力社会运动,奔走四方,不遑宁处,两儿唯赖靖贤抚育成长。两儿虽无过人之资,却亦各有才品,四十年来在社会培植下各有专业,为国服务。较难得的其兄弟友爱之情自童稚至于今而弥笃。各自成家后,妯娌以至诸孙雍睦无间,使我耄耊得此,独非靖贤之赐乎。
然而莫设想我们家庭生活总是和乐融融的。靖之为人既秉消极气氛,而我较之通常人则有些乖僻,又往往态度生硬。所幸我常常不在家,别时多于聚时,避免了冲突不和。我今回顾往事,记得靖贤曾一次郑重其事地指摘我如下三点:di一,说我好反复。说我每每初时点头同意之事,又翻悔不同意。这确有之。因为她遇事明决,不多思考审量,而当她征问我的意见时,我每先附和之,旋加考虑不免又更改。此盖两人头脑不同,性格不同也。第二,说我气量窄小,似乎厚道,又不真厚道,似乎大方,又不真大方。第三点记不明确,大约是说我心狠,对人的同情心不足。……这些批评出自至亲至近之人,大值得反躬自省。纪念先妻之文即截止于此。
一九七七年六月十一日着笔,十八日写完
梁漱溟(1893—1988),原名焕鼎,字寿铭,又字漱冥,后以漱溟行世。祖籍广西桂林,生于北京,顺天中学堂毕业,其后自学。中国现代思想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1917—1924年执教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30—1937年从事乡村建设活动。20世纪40年代抗日战争期间,为国事奔走,谋求国内团结。1949年后屡受批判而不改初衷,宣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其主要著作包括:《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乡村建设理论》《中国文化要义》《人心与人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