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编辑札记》作者墨桅文笔简练而意蕴深邃,描写随意却生动传神,他善于把握描写对象具有特色的细节,寥寥数笔即刻画出人物性格鲜明、特点突出的简笔肖像。这些文字是对一个时代的记忆,勾勒出了一个时代文学的发展轨迹和真实面貌,非常珍贵。
作者在长期担任诗歌编辑的过程中,和国内外许多的诗人、作家有着文学内外的多种交往。这本书是作者对当时一些互动的回忆,是对一个时代的记忆。寥寥数笔即刻画出人物性格鲜明、特点突出的简笔肖像,勾勒出一个时代文学的发展轨迹和真实面貌。
《诗歌编辑札记》:
老葛
国人历来遵奉先哲伟人名言,有些乃构成一生的座右铭带人坟墓,如前国家主席刘少奇那句“做党的驯服工具”。“驯服工具”,自然而然地就让人们想到踏实、隐忍、无怨、无悔、忠厚、慈善、老黄牛和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什么的,唯独不见笔画最单纯的“人”。
一日,在生活区遇上两位年轻女工,搀扶着一位头发、皮肤乃至衣衫皆白的蚕一样的老妪走来。那老人细眯起双眼,显然是在暗处或是病房生活得太久。待走近,我几乎惊呼出声来:老葛!
老葛,一位4000职工大厂的文具员。
老葛年轻时,做打字员,渐渐眼花了,领导就让她改任文具员。文具室就在办公楼三层西头那间密不透风的北屋。做文具员挺辛苦的,是那种将辛劳丝丝缕缕编织于细琐日常而不显功劳的差事。老葛算是我的“邻居”,我当时在厂毛泽东思想广播站做播音员。正值“文革”盛期,笔墨纸张的消耗惊人,全仗有老葛这灰白剪发头的女性一日日购进着发放着。有时夜半遇有“特大喜讯”或“政治事件”,我是打开广播,老葛则总会被人叫来张罗达旦。
老葛发放文具手续很严,无论生熟面孔,领条填罢,所领之物须一一对照方可出门,我有时套套近乎想走后门,总是碰壁。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身为党员的老葛因爱人的“政治问题”一直独身,一个因工伤致残的傻儿子至今终日在街上游荡(是被行车上掉下的枕木砸中脑袋),另一女儿曾跟我妻子学钳工。
厂里人都尊敬老葛。我家影集中,有一张妻子当姑娘时与老葛等人参加一个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代表会的合影。
我与老葛有过一次不愉快:那天我见厂长办公室的人领“鸵鸟”墨水,便跑去找老葛要,不料她给我一瓶普通墨水。我不依,老葛说,你写稿用得忒费,本地的就中了。我临走时悻悻地说:老葛,你偏心眼!老葛眼皮一耷拉,噼里啪啦拨起算盘珠子。
几次想写写老葛,一直不知从哪儿下笔,想着想着,渐次觉得,老葛的名字是与那文具联结在一体的,正如我们说惯了的“倪志福钻头”。
女清洁工
楼下,小区的垃圾堆得高出垃圾筒好多了。
已经熟悉的小区收垃圾的老人,一连两天没有出现,心里有些担心她。直到新的收垃圾人出现,并以机动三轮替代她原来的人力三轮车,也证实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老人清理过早晨的垃圾后,和丈夫走亲戚,回来的路上,他们乘坐的电动车翻了,她当场被砸死……
她接手小区垃圾清理有两个年头了,我总是在去晨练的途中和她相遇,俩人从来都是互相招手致意;也总是在我归来的途中,看见她着手第二趟垃圾的清理。她的车子总是装得满满的。
眼见她赤手从垃圾筒里往外掬那些流质的垃圾,很是心疼,也怨恨那些随意丢弃垃圾果皮的人。你无法约束别人,就只有要求自己家做好,每一次都用垃圾袋装好垃圾,往垃圾筒里放时手要轻。人们要特别注意对那些做服务性劳动的人的尊重,这也是做人的最基本的要求。
就在几天前,我把一件“长城”牌风衣搭在她的三轮车车把上,说让她改成工作服穿。妻子送过她毛衣和一块新布料,还有一包杂色毛线,想着她家的女儿有时间可为母亲织一双手套。
就这样,小区失去一位每天为他人带来清洁的老人。
我问过传达室值班人她的姓名,说不知道她叫啥,年龄多大也不知道,只有每月领170元工钱时在本上画的“√”。张斗
那年清明,十个姊妹为母亲扫过墓后,我从许昌搭上去禹州的长途汽车,去看望郎毛在乡下的父亲,这是已久的心愿。
老人的名字叫张斗。
其实早已见过面的,而且是一家三口,农历大年三十赶到那个叫郭庄的乡村。那年,我的孩子正上小学。
记得郎毛说话利索、衣着整洁的母亲,心疼地抚摩着我妻子被类风湿压迫得佝偻的背:“就直不起来啦?”妻,只笑了笑,她感觉到了温暖。那几天山乡的日子,也必将温暖着我的一生。
临走前夜,一对老人乐呵呵掬来好多礼物,我都谢绝了,怕伤了老人的心,就说,要不,把那面瓢带走吧。是个巴掌大的半个葫芦,一看就是用过好久的。郎毛的父亲连忙把面缸上的那瓢拿起,用菜刀小心翼翼刮去上面的面垢,又拿干净毛巾擦了几遍,郑重地递我手上。
它,轻得几无分量。
郎毛父亲的手有些凉,收回去后好像找不到放回的地方。他喃喃一句:“俺真宇(郎毛出道前的原名)啥时间能出去呀……”这是一位智慧的中国农民,他在20世纪60年代河南大饥荒来临之前,凭着敏锐感觉,果断率领全家闯关东。他返回故乡的时候,看到村口多了一些坟头。
他的这句话很重很重,这是一个有沉重心事的传统的中国父亲的话语。这话语击打得我的回答竟有些轻飘:“会的……”如同瓦西里的那句台词。
那瓢,妻用了十多个年头,直到一天早晨它无声地裂开,粘补也无济于事。这期间,郎毛读完武汉大学,并在省会谋到职业,出版了《流浪的诗学》和《传说中的痛苦》。
戊子年八月,郎毛驾私家车陪我去看望住在郑州城南的他的父母。郎毛母亲一眼就认出了我:“咋老成这啦!”还那么干净利索,一句话说得我哈哈大笑。走时非送我下楼,楼道里的脚步数她最响。那天,郎毛的父亲“出场”稍晚,他从里间走出来时说的头一句话,让郎毛也吃了一惊:“你上次走时撇那儿一把伞,一下雨就想起你……”
是一把乳白底大红花尼龙布伞,八成新,用手开合的那种大雨伞。
我不大喜欢“滴水” “涌泉”一类的江湖语。寻常人大多行为只是本能的一种心态,流水落花,并无功利。也正是无数这样的细节,滋润着人生,抚慰着心灵,也见证着一个个人和家庭的兴与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