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国长篇小说丛书:掩面》以文革中一位约十六岁的小姑娘寻找父亲为脉络,通过数位不同的叙事者讲述了一位学西方哲学的留学生从抗战到文革的命运,不动声色间把一部充满荒诞意味又不无真切的中国革命史写得波澜壮阔,仿佛是个玩笑,却沉重如山,让人无力承受。
作为一位先锋作家,吕新在《原创中国长篇小说丛书:掩面》中延续了其在艺术上的特立独行。小说通过讲述一个少女寻亲的故事,借一位投身革命又为革命抛弃的知识分子的命运悲剧勾勒出一部荒诞的中国革命史,呈现出独特的结构与多视角、多层次的叙述,加之贯穿文本始终的反讽精神,从而表现出浓厚的现代主义色彩,于当代小说形式实验作了成功的尝试。
二十世纪已逐渐远去,她苦难的身影却将永远无言矗立在历史长河中,令一代又一代人静默。这种苦难于中国人民有着特别的意义,而每个具体的人所承受的实实在在的苦难又往往为时间与其他种种因素抹去了痕迹。“革命”,可说是二十世纪中国的主题词,这两个字将一切席卷而去。小说主人公最后不知所终,但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与其说做情报工作没有好下场,不如说时代对于旁观者从来都是无情的。
吕新(1963~),山西雁北人。一级作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为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吕新与格非、余华、苏童、孙甘露等一起开了一代文学风气,被誉为“先锋五虎将”之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黑手高悬》、《抚摸》、《梅雨》、《草青》、《成为往事》、《阮郎归》,中篇小说《中国屏风》、《米黄色的朱红》、《绸缎似的村庄》、《瓦蓝》、《黄花》、《哑嗓子》等。
第一章 嘘
第二章 向阳农场
第三章 新华书店的晏叔叔
第四章 呆若木鸡
第五章 黑色笔记本
第六章 烈日下的晦暗
四六年年底,我们驻扎在北满地区,风雪之乡。你的爸爸,孙渡同志,他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如果没有太大的变动,他应该是还在晋察冀,接受审查,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有了更进一步的或者最终的结论后,再重新分配工作。经过了八年抗战以后,大批的干部成长起来了,特别是营连一级的干部多如牛毛,且又年轻,有的二十出头就当连长。你爸爸作为一名老资格的副连级干部,混迹于一大群年轻的毛头连长指导员们中间,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和处境,局外人很难揣测和体会得到。当然,干革命是不能也不应该计较和在意职位的高低的,那么多有前途又有资历的人,最终连命都没有了,那又该怎么说怎么计较呢?人活着的时候,患得患失,什么都想要,什么又都不想失去,且又总是不满足,不满意的时候居多。人如果只进不出,获取得越多,背负得也就越重,最后背不动,就会把自己压死。当两眼一闭,那真是什么也不能再考虑,什么也不能再计较了。可是,反过来说,人之所以作为人,毕竟还是要顾及脸面的,而脸面这个东西,就是每个人身上最大的软肋和命门,人几乎所有的不幸大都源于此。更何况,个人前途的问题还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脸面的问题,而一个不在意脸面的人,已不再寻常,在茫茫人海中属于绝对稀有者。人如果能解决了这个问题,那真是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按照我所熟悉和了解的孙渡,他就算是一个最不在意这些的人,他是真不在意,别说是一个副连级,比那更小,甚至什么职务也没有,他也是不会在意的。在别人那里是个天大的事,到了他那里以后,就不再算是个什么事。他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虽然我们曾经是同学,干的也都是革命工作,可是却有着很大的不同。因为他认为参加革命是一种不可推卸的也难以推卸的责任,喜欢也得干,不喜欢也得干,需要无条件地执行,没有调和的余地。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有他所钟情并向往的东西。据我所了解,那个隐伏在他内心深处的东西,或者说事物,那个像是怪兽,也可能如同一片芳草密林一样的,谁也没有真正见过的东西,并不是革命。
这就麻烦了,小鬼,你知道么,你懂得么?人就怕有这个东西,有了这个东西,一个人也就有了永远的心事,等于背上了一个一生都无法卸掉的沉重的包袱。心里有了这个东西以后,无论再去做什么,都难以做到全心全意,无论对人或是对事,会永远地隔着一层皮,也许是膜,或者是雾,其间的沉重和痛苦会无法倒出,无处安放,会伴随他一生一世。就算是噩梦也有做完的时候,也没有那么漫长,它只是某一个阶段里某一个时期内的事,再不走运的人,也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在做噩梦。但是,一个人有了那个东西以后,就等于噩梦缠身,无论再去做什么,无论表现得多卖力,实际上都很难再做到全身心的投入。当然,很多时候也不怕死,不止是因为严酷的环境和形势在那里摆着,怕也没用,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很少考虑死的问题。我想说什么呢,我想说的是,一个心里有那种东西的人,和一个心里没有那种东西的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这直接导致人与人产生最根本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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