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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米(精典名家小说文库)
《紫米》为徐则臣的“故乡”系列小说之一
十六岁的木头逃离家乡来到蓝塘镇,与蓝家长工沉禾一起看守米库,因偶尔撞见沉禾与蓝家三姨太的私情而被沉禾以照顾之名荐给三姨太当杂役。在蓝家大院,木头见闻了许多奇怪的事情,如不问家事、终日待在巨大猫笼与猫群厮混的老爷,同时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少爷、小姐……奇怪的是沉禾,明明和三姨太相好,却偏偏耍尽心机娶了大小姐。最终,在沉禾和小姐的婚礼礼炮声,一颗炮弹将庄严的蓝家大院炸成了废墟。
★鲁迅文学奖获得徐则臣的“故乡”系列小说之一,70 后一代如何表达乡土
★精典名家小说文库系列小说之一。精装版本,著名画家贾平西提供封面及图书插画,并特制精美藏书票,集文学与艺术于一体,兼具经典性和收藏性 ★名家+名作+名画,中国人提升文学修养的必读书。
我们对自身的疑虑如此凶猛
——张艳梅对话徐则臣 寻找·发现·重建一个世界 张艳梅: 则臣,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70后作家,我们先来谈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你理想中的文学是一种什么状态?包括文学写作和文学阅读。对于个体生命而言,经由文学,我们是否能够“把掉在地上的都重新捡起来”? 徐则臣:谢谢梅姐鼓励。这第一个的确是个难回答的问题,我试着把接近的动词、名词、形容词和短语全用上吧。在我看来,文学的状态应该是:宽阔、驳杂、本色,是鲜活和入世的,骨子里头是一双具有反思和质疑能力的热眼,必须真诚。写作和阅读都当如此。不管写作还是阅读,文学肯定是看清楚自己是谁的最佳途径;知道“你是谁”,才能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才可能“把掉在地上的都重新捡起来”。认了真,掉在地上的一定能捡起来。 张艳梅: 既然说到《耶路撒冷》,我们先从《耶路撒冷》谈起吧。读完这部长篇,是在北京到济南的动车上,看到长安被带上火车那一段,心情很复杂。后来,我在博客上贴过一段话谈及,70后作家终于长大了,你们的视野,心胸和笔墨,都具有了世界意识。到世界去,虽然仍旧是朝向远方的姿态,并非因为我们不在世界之内,而是我们能够走出自己和自己脚下的阴影,有能力去建构一个更广大而壮阔的世界了。你曾说起过,写作这部小说,花了六年时间,我相信,在这六年中,其实你对世界和生活的理解也在不断深入,而你的文学表达的力量也在不断积聚,是不是这样呢? 徐则臣:到世界去,归根到底是为了回到自己的世界;当然,这一去一来,你的世界肯定跟之前不一样了,因为你由此发现了更多的新东西,重新认识之后的你的世界可能才是世界的真相。“世界”这个词用多了,可能有点绕。这小说前后折腾了六年,前三年我只做笔记,材料都准备好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写,找不到可以把我的想法都容纳进去的结构和路径。2010年在美国,参加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有一天晚上失眠,在床上翻烙饼,突然脑袋里一亮,找到了小说的结构:我可以在偶数章使用不同文体的专栏。问题解决了。然后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采访、思考和撰写那十个专栏。因为小说主体故事与专栏的很多内容纠缠在一起,写专栏的过程同时也在加强我对故事和人物的理解。把想法有效地渗入进细节然后充分地落实,这一能力也只有这几年才有。这能力不单单是技术上的,如你所说,还是对世界和生活的认识逐步深入的结果。2010年之前我是写不了这个小说的,情感和思考太单薄。憋到了,才能成。 张艳梅: 小说中,初平阳的姿态是寻找,易长安的姿态是逃亡,杨杰的姿态是奔波,秦福小经历漫长的流浪,最终回到了家园,但是大和堂并不能永世存在,给她们母子护佑,你的很多小说都表达了一直在路上的主题,那么,这种漂泊感由何而来?又向何处生长?正如小说中所言,到世界去,那么,走出历史、文化、时代、生存和精神暗区的道路在哪里? 徐则臣:我写了很多出走和在路上的小说。一个作家最初的写作可能源于一种补偿心理,至少补偿是他写作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实里得不到的,你会在虚构中张扬和成全自己。我从小梦想在路上,到世界去,但我又是一个胆怯的人,且多少年来受制于各种环境和条件,从没有酣畅淋漓地出走过,也从未心无挂碍地跑遍世界,尽管现在我去了很多地方和国家,心里依然拘谨、挂碍和纠结——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天生就是个瞎操心的命。你想彻底又彻底不起来,那只好在小说中把自己放出去,去无限接近那个绝对的、心仪的自由和放旷。当然,写作日久,思索既深,很多问题会换个方式去考量。我发现我无法原地不动地看清自己,也无法原地不动地看清小说中的人物,我必须让我和他们动起来,让所有人都走出去、在路上,知道他们的去路,才可能弄清楚他们的来路,才能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人是无法自证的,也无法自明的,你需要他者的存在才能自我确立;换一副嗓子说话,你才能知道你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出走、逃亡、奔波和在路上,其实是自我寻找的过程。小到个人,大到国族、文化、一个大时代,有比较才有鉴别和发现。我不敢说往前走一定能找到路,更不敢说走出去就能确立自己的主体性,但动起来起码是个积极探寻的姿态;停下来不动,那就意味着自我抛弃和自我放弃。 张艳梅: 70后作家中,我一直对你和李浩的写作,充满期待,也常常思考你们的相似与差异。李浩对历史的浓厚兴趣,以及阐释历史和重建历史的野心,在他的长篇新作《镜子里的父亲》中,一览无余。你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以及阐释生活和重建生活的野心,在《耶路撒冷》中,同样清晰可见。因为这两部长篇,我觉得70后作家呈现出了宏大气象,正在告别成长,开始对历史和时代发言,这种表达,严肃尖锐,而又真诚。其实在《耶路撒冷》中,你也写到了文革,对于当代小说中的历史叙事,你怎么看?你觉得自己在面对历史,介入历史时,有和李浩同样的建构历史的雄心壮志吗?还是说,你更愿意在生活和生命的维度上,无限地伸展自己? 徐则臣:似乎已经成了共识:当代小说中能写好当代的并不多。其实,当代小说中写好历史的也不多。在当代写历史,在故事、细节和情景的意义上还原历史现场也许并不难,笨功夫做足了就能八九不离十,难的是如何将当时代的“时代感”注入进彼时的“历史感”,换句话说,就是:在今天如何重新叙述历史。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重要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福柯这句话应该放在所有打算对历史发言的作家案头。很多大张旗鼓地从事历史叙事的作家,“当代感”都很成问题,如何去获得有价值的“历史感”?李浩对历史的兴趣是建立在他的“当代感”和“历史感”同时过硬的基础上的,所以,他的《镜子里的父亲》我们才看好。我肯定会写历史,很多年前我设想我的大学专业时,除了法律,我最想进的考古专业,从来没想过要念中文。现在依然保持高昂的兴致,凤凰网关于历史和考古发掘的新闻,我几乎每条都看。在正构思的一部长篇小说里,主人公就是一个从事考古的历史学家。此外,一个作家写到一定程度,不可避免要触碰历史,因为历史能够给作家提供一个宏观地、系统地把握世界和时间的机会,在作家个人意义上,也是一次必要的沙场秋点兵。好的历史小说应该是一部“创世纪”。 张艳梅: 从历史我们说回到现实生活,你的小说基本都是现实题材,《耶路撒冷》中,写到了拆迁、造假、开发等各种时代热点话题,对于今天这个日益喧闹的年代,写作时,你感到最困难的是什么?世界是我们灵魂漫步的大地,还是禁闭我们心灵的庞然大物?你是以一个地质勘探者的身份,敲打世界的每一块石头,还是以一个哲人的精神之旅,叩响世界的每一扇门窗,抑或是手握抒情诗人的横笛,与世间万物之美琴瑟和鸣?换种说法,面对生活,你更喜欢托尔斯泰式的,还是卡夫卡式的表达? 徐则臣:我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午夜之门》,不当下也不很现实,我个人比较喜欢,但读到的人很少,几乎不见反响,虽然这小说还是当时我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获奖作品。是否触及热点问题,或者是否处理重大题材,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问题,题材没有高下之分,我是否写它们仅在于我是否对这些问题有话要说——弄明白了有话要说,弄不明白也有话要说,那我就开始写。最困难的时候是,我知道我有话要说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事实上我们的确面临很多此类的问题,你可能一肚子话,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世界是什么?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否中庸和骑墙,但我真是这么看的:有时候它铺展在我们脚下,有时候它卷起来,把我们紧紧地幽闭其中。面对生活,我更喜欢托尔斯泰式的,宽阔和复杂对我来说是认识和表达世界的重要标准。 张艳梅: 《耶路撒冷》写出了一代人的生命和精神历程。从水气氤氲的花街,到声浪喧嚣的北京,漫长的时空里,缠绕交织着各种社会问题,各种生活经历,各种生命体验,小说冷静而又热忱,记录一代人的挣扎,惶惑,寻找和梦想。耶路撒冷,对于秦奶奶,或是初平阳,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信仰,始终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最重要的人生问题。耶路撒冷,作为宗教圣地,是世界各地朝圣者心中的圣城。小说中,这四个字,是初平阳精神世界的远方,是三代人的生命回响,是人类向何处去的追问,那么,你在写下这个小说题目的时候,内心里有宗教这个维度吗?秦奶奶背上的十字架,对于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意味着什么? 徐则臣:耶路撒冷是三教圣城,但我更看重她作为信仰意义上的指称。信仰和宗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信仰更个人化,更自由也更纯粹。而宗教是建立在所有成员共享的经典传统的基础上,常常被践行于公开的风俗习惯中,它是集体主义的,等级、权利、秩序渗入其中,已经意识形态化了。小说中的人物焦虑的也是信仰问题,而非宗教。秦奶奶也是,当她只按自己理解的方式出入斜教堂时,她根本不会关心宗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果秦奶奶的十字架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个需要我们正视和重视的意象与隐喻,那我也希望是在信仰的意义上展开对它的理解。 张艳梅: 今年70后作家有几部长篇小说,引起了普遍关注。除了你和李浩,还有路内的《天使坠落在哪里》,乔叶的《认罪书》,田耳的《天体悬浮》,弋舟的《蝌蚪》,王十月的《米岛》等。路内、弋舟和乔叶这三部长篇,都有着成长小说的影子,只不过,路内放大了某个时代侧面,弋舟拉长了生命镜头,乔叶写出了历史隐秘。为什么70后作家意识里,有那么强烈的罪感?这种罪感是来自于对父辈的审视和追问,还是来自于自我身份的存疑和焦虑?这几部长篇小说,或多或少,都隐含着孤独,绝望,漂泊,忏悔,救赎等主题。那种内在的自罪和自证,那种基于现实和历史的自我背负,到底意味着什么? 徐则臣:有好几部作品我还没来及拜读,有这么强大的共识?是不是一个巧合呢?要让我说,更可能的原因是因为这代人都老大不小了,该到检点自己的时候了。反思的结果肯定不会是发现自己原来挺是那么回事儿,而是:发现自己,发现自己这一代人原来竟有这么多、这么大的问题。我个人的感觉,这代人对父辈的审视和追问远不及对自身的疑虑来得凶猛。我们自己的生活和精神出了问题,或者说,每一代人到了这个年纪,都会有类似的自我质疑;这可能是一个人成长必经的功课,只是这一代人的焦虑和质疑有70后自身更显著的特点。如果说真有这种共性,那我很高兴,说明这一代人开始要集体进入开阔、深沉的“中年写作”了。 花街·京漂·重回精神家园 张艳梅: 对于读者来说,小说家提供的是一座花园,还是一个迷宫,或者只是一扇门而已?在你的小说作品中,京漂系列是最受读者欢迎的,尤其是城市中漂泊奋斗的年轻人,很容易从《啊,北京》《我们在北京相遇》《跑步穿过中关村》这一类作品中找到共鸣,也可以说,京漂系列,记录了都市非主流年轻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视野,近年来,也有人把这些作品放在底层叙事范畴中讨论,我倒是觉得二者有着本质不同,不是说你没有所谓底层情怀,而是你没有局限于底层这个社会空间结构,对于那些年轻人,你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一路写来,反而有种声息同在的温暖,那么,这种漂泊者的温暖是你的初衷吗? 徐则臣:要让我说出自己的愿望,我更希望能给读者提供一个世界,单独的、尽可能完整的、有着我独特理解和印记的世界。我喜欢把它称作是作家个人意义上的乌托邦。这些年写了一些跟北京有关系的小人物的小说,无意拉着“京漂”做大旗,也没想做什么“底层叙事”,我只是写了我经验到的、思考到的生活,碰巧背景是在首都,碰巧这群人都是边缘的小人物;我只熟悉这个城市,它是我的日常生活,我也更理解这些小人物,他们构成了我基本的生存处境。既然水到渠成我写了这个城市和这群人,既然我必须写这个城市和这群人,那我就要想办法把它写好。我想在这些人物和故事的基础上认真探讨一下,在这个时代,城市与人的关系。我相信,写好了,它就不仅仅是一群生活在北京的边缘小人物的故事,而是生活在这个现代的世界上人的故事。漂泊者的温暖肯定是我希望表达的一个方面,作为他们中的一员——这么说一点都不矫情——我当然希望所有人都能相依着取暖,希望告诉读者,这个世界不管多么残酷,不管你有多么绝望,总归还是蕴含了某种可能性;但温暖不会是我写作的目的,否则我只要煽情就可以了。我想和大家一起,努力看清楚他们与这个城市的来龙去脉,努力看清楚我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张艳梅: 你曾经说过,“此心不安处是吾乡”,看着让人心酸。对于当代中国来说,故乡早已沦陷,人云心安是归处,奈何,从未有心安时,就算心安,也无归处。故乡遥远,而生活迫切,几乎让人无从安定。那么,你在京漂系列中有这种现实批判的隐忧吗?读这些作品,常常想起《北京,北京》那首歌,“人们在挣扎中相互告慰和拥抱,寻找着追逐着奄奄一息的碎梦。”这句歌词真是伤感。那么,是不是说逃离故乡的心,无法在异乡安宁,本身仍旧意味着现代人精神寻找的漫漫长路? 徐则臣:故乡不能让人安妥,或者说,永无心安处可寻,肯定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其实不需要我来批判,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世道与人心都动荡不安的时代。世界动荡,呈现碎片化,个体只能复归于个体,“告慰和拥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经常会想像十九世纪及其之前的生活,想当然地认为那时候人过的应该是一种种块状的生活,缓慢,安稳,平静如水。当然这想像可能很不靠谱。但当我的想像继续前进,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及以后的生活想像出块状来,世界不再平静如水,世界被放在了火上头,开始烧热、翻腾、滚沸,人像分子、原子、中子一样在这个时代的火焰上头孤独地东奔西跑、疲于奔命,你无法块状地生活,只能线性地、规则诡异地乱窜,你只能携带着你自己。我们的确到了这样一个时代,我们对自己的身体无限深入的洞悉,无比发达的高科技,越发透明和平面化的世界,我们反倒成了迷失的现代人,因为动作过快、过大、过猛,灵魂被甩在了身外,我们必须四处去寻找。现代人最重大的代价,是不是就是这种“现代性迷失”? 张艳梅: 有一次和宁肯聊天,他说很喜欢你的花街,那种丰盈饱满,诗意灵性,真是精彩。我每去江南,看到那些温婉的小桥流水人家,常常想起你的《花街》《水边书》,秀美的自然风物,杂错的人情世故,在水波荡漾袅袅炊烟之中,带给我们世外桃源的向往。不过,在这诗意的书写中,我还是读出了沉重的乡愁。你在精神之乡中构建的青春世界,其中饱含着对成长的警觉和向往,对生活的探索与认知,对爱的领悟和珍视,对世界的质疑和理解。这些复杂的生命体验,在审美意义上,给怀乡的人以抚慰,那么,你心中的理想之乡是怎样的? 徐则臣:我经常觉得自己很分裂,一方面向往那种古典、安妥、静美的“故乡”,一方面又不停地弃乡、逃乡、叛乡,去寻找激烈动荡的“现代”生活和思考。古典的和现代的两个人在我身体里打架。我努力让他们和解,让“审美”的能够容纳“焦虑”,让“焦虑”也变得“审美”,但是很困难,我只好在这两极之间辗转纠结,边审美边焦虑。非要描述一下我的“理想之乡”,只能说,它坐落在花街通往北京的半路上。 张艳梅: 很多作家都喜欢写自己邮票大的故乡。我曾经想做一本当代作家人文地理图志,包括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张炜的洼狸镇,贾平凹的商州,阎连科的耙耧山,孙惠芬的歇马山庄,也包括你的花街,晓苏的油菜坡,梁鸿的梁庄,或者也包括你的北京,王安忆、金宇澄的上海,等等,有些是真实的地域,有些是虚构的家园,这些文化地理坐标,与福克纳、马尔克斯多少有些精神上的血缘关系,你觉得我们的写作应该如何在人类学视野上,超越邮票的局限,实现文学的世界旅行? 徐则臣:这些“文学的根据地”其实都是障眼法,没有人只写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每一个地方最后都可能成为整个世界,就看作家的野心、视野、胸襟、气魄和见识有多大,这个根据地的大小跟这些成正比:你有多大它就有多大。我第一篇小说写到的花街,只有几十米长、十来户人家,现在早就拐了弯,越来越长,街上什么铺子都有,现代化的、时髦的、高雅的、堕落的一应俱全,在《耶路撒冷》中,连洋教堂和妓女纪念馆都有了;原来只有几步宽,现在成了旅游景点的步行街,天黑的时候还能偷偷开进去一辆小轿车。它还会变,越来越长,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包罗万象,直到容纳整个世界,实现“文学的世界旅行”。但地理意义上的大并不能说明什么,拉长了、抻开了很方便,问题是,如你所说“如何在人类学视野上”让它丰富和复杂,这很重要。你得有不动的东西往里装,更得有动的东西往里装:人,时代的变迁,思想,对世界和人的洞见;否则,它最后只能成为一片迂阔的鬼城。如何让它活起来,活得有价值,活得有意义和经典性,只能靠作家的修为了,谁也帮不了你。 张艳梅: 我觉得宽泛地说,中国小说更关注生活,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日常生活场景铺陈,各种地方风俗民情,有点像所谓的浮世绘;现代西方小说则更关注人,尤其是人的心理世界和精神世界,当然,这么说有点以偏概全。回头看百年中国小说中的人物,群像可以列出好多,熠熠生辉的个体形象不多。那么,小说如何能既写好生活,又能塑造出深入人心的艺术形象?或者说,二者本来就是一体的,广阔的世界,是沿着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精神线索得以呈现的,就像你的花街和京漂系列,你写出了作为一代人共同经历和面对的生活,而且带着自己独特的生命意识,超越了现实的围困,所以,我们会记住渴望远行的陈小多和初平阳,也会记住反对虚构历史的易培卿,主动背负十字架的秦奶奶?说实话,我觉得易培卿和秦奶奶的形象,比那四个年轻人更吸引我,呵呵。 徐则臣:我很认同你的说法。关注人的内心世界是个“现代性”的问题,如果你不去质疑和反思,不去探寻和追究,永远不会深入到人物内心。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是缺少“现代性”的,精力都放在人的世俗层面上,换句话说,小说都在人的身体之外做文章。所以永远都是烟火繁盛、红尘滚滚,都是热热闹闹、吹吹打打,永远都是上帝视角和一动不动的长镜头。看上去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就是很少实实在在的、真真切切的、知根知底的“人”。直到现在,1840年之后我们“被”“现代性”至今,一百七十多年了,我们的文学里依然没有很好地解决“人的内心”的问题。当然,我们的传统有我们传统的优势和理由,这不必说。你更喜欢易培卿和秦奶奶,我想原因可能是:我们是一代人,初平阳他们的经验和内心很难对你构成强大的陌生感,也缺少足够的“历史感”;而易培卿和秦奶奶的经验和内心是有历史深度的,自有他们的区别于我们这一代人的丰富的来龙去脉。 张艳梅: 我很喜欢你的那本《把大师挂在嘴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甚至比你的一些小说看得都认真,其实我没有刻意想在那里面寻找你的思想资源或者精神渊源,尽管我们这些文学研究者经常会说,每个中国作家背后都站着一个或几个西方作家。我倒并不想探究你究竟喜欢哪个西方作家,或者谁对你的文学创作影响巨大,我喜欢你随笔中行云流水的文字,还有你说真话的那种直见性情的畅快。你感觉写这些文字和你写小说时的状态有什么不同?你更喜欢哪一种写作方式? 徐则臣:写随笔慢,艰难;写小说也慢,但没那么艰难。写随笔时更自信,因为不管多慢多艰难,我知道我最后总会说出一些东西来,因为只在有话要说的时候我才写随笔;写小说有快感,因为有很多东西会被临时生发出来,可以源源不断地写下去,有创造的乐趣和成就感,但因为小说、尤其长篇小说是个浩大的工程,你经常会有要被淹没的恐惧,会质疑这漫山遍野的文字的意义,由此不自信。没有比寻找不到文字的意义更让人恐慌的事了。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更喜欢写小说,更曲折、更立体地逼近自己,很过瘾。 张艳梅: 最后一个问题,很通俗,下一步的写作计划是什么?我曾经在研究生课上说起,相比乡土叙事,我们的城市叙事不够成熟,相比历史叙事,我们的现实叙事还缺少力量,那么,你未来的写作,会侧重什么?我很好奇。 徐则臣:真是问对了,我下一个小说写的就是城市;不仅小说的标题有城市,甚至城市本身就是一个重要主角。以后的写作,不管是涉及现实、历史还是怪力乱神,有一条不变:写每一个小说都是要解决我的一个问题。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著有《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夜火车》《跑步穿过中关村》《青云谷童话》等。2009年赴美国克瑞顿大学做驻校作家,2010年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具潜力新人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冯牧文学奖,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2015年度中国青年领袖”。《如果大雪封门》获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同名短篇小说集《如果大雪封门》获央视“2016中国好书”奖。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被评为《亚洲周刊》2014年度十大小说**名,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六届香港“红楼梦奖”·决审团奖、首届腾讯书院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德、英、日、韩、意、蒙、荷、俄、西等十余种语言。
天一黑,老鼠就开始爬上米仓。它们排好了队来来回回地跑,我听得出来,脚爪拨米的细碎的声响拉出一条线,又一条线,再拐回头,一趟一趟地奔波。它们只是在米堆上跑着玩,嘴里根本没叼一粒米。住在米库里,出门就是堆得像山一样高大的紫米,哪只老鼠也不需要把米带进自己的洞里。沉禾出去了,我不敢点灯,只能躺在空床板上竖直耳朵,一只耳朵听着老鼠们忙碌地上上下下和欢快地喊叫,一只耳朵盯紧米库的大门。沉禾出去时把门锁上了,让我再从里面把门插上。我不放心,又用三根木棍抵住了大门,那么大的门,一辆马车都跑得进来。
沉禾临走的时候让我早点睡,明天早上早点起来,把米仓里的老鼠屎打扫干净。那些散落各处的老鼠屎,打扫起来真是麻烦,一不小心就混同了紫米,颜色和大小都有点像,我要在米仓里待上半天,一粒一粒把它们区分开来。我睡不着,往常的这个时候我都是和他精神抖擞地抓老鼠的。我们悄悄地从梯子上爬近米仓,我掌着灯站在梯子旁边,沉禾挥舞着一个捕鱼的网兜,那些肥硕的老鼠找不到梯子下仓,只好惊慌失措地钻进沉禾的网兜里。一次能抓半个口袋。沉禾喜欢听老鼠在口袋里沉重地叫唤和奔突,那声音听得他心花怒放,他喜欢吃新鲜的老鼠肉。我也很高兴,八角茴香煮出来的老鼠肉味道的确是美极了。 原来我当然是不吃老鼠肉的,听了都犯恶心。第一次沉禾骗我吃,他没说是老鼠肉,只说是好东西,后来我就吐了。那时候我刚到米库里来,大水和黄老大把我送过来的,他们说,我要是再待在船上,一定会死在水上的。我拉肚子,昏天黑地地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天要在船舷边上蹲那么多次,蹲到最后只好在腰上系一根绳子,以免两腿一软栽进河里。的确是腿软了,浑身上下都软,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要拉,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像张纸。他们就决定把我送上岸来,就是沉禾的米库里。我不想上岸,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只认识大水,别人和我都没关系。但是大水和黄老大决定把我扔下,这样说不准还能活下一条命来。我像一堆骨头被扔到了小码头上,他们的船就离开了。沉禾块头很大,把我夹在腋下,拖着拽着弄到了米库。 “哭什么哭,”他扔掉汗湿的上衣说,“死在地上总比死在水上强。” 然后给了我一碗煮得烂熟的肉,浓郁的香味让我的肚肠一个劲儿地拧麻花。我一脸泪水地吃下去了,吃完了沉禾说,老鼠肉味道不错吧?我的脖子立马伸长了,吃下去的如数吐了出来。 “不想吃?我这里就只有这东西了,不吃拉倒。” 沉禾饿了我整整一天,又端了一碗老鼠肉给我,我闭上眼,按照他的指点塞上耳朵和鼻子,咬牙切齿地吃下去。就吃下去了。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我终于在嘴里尝到了和鼻子闻到的同样的香味。然后我也出人意料地减少了拉肚子的次数,慢慢地找到了身体的感觉,直到什么事都没了。我又站直了,和好好的时候一样。能跑能动我就想回到船上去,可是他们都不答应了。黄老大和大水哥觉得我在船上没什么用处,个头那么小,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小屁孩能干什么。沉禾却觉得我留在米库大有所为,可以给他做个伴,帮他看门和抓老鼠。一个不要,一个不放,所以我就留在了米库。 照理说,米库里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就是沉禾不在的时候替他看看门,晚上和他一起爬上米仓抓老鼠,最忙的也不过是清扫一下老鼠屎。很快就习惯了,还有吃老鼠肉,也习惯了。日子还不错。就是偶尔晚上一个人待在米库里时,听着外面陌生的风声和水声有点害怕。比如现在,沉禾又出去了,到镇子里喝酒,赌钱,或者干其他的事。米库外面的风声阔大漆黑,卷起水边芦苇的声音如同波浪翻滚,整个黑夜在我的耳朵里变得浩浩荡荡。我听着米仓里的老鼠和门外的大风,开始数小鱼,一条鱼,两条鱼,三条鱼。后来终于记不清到底数了多少条,心里迷迷糊糊地高兴了一下,我知道我要睡着了,头一歪就睡过去了。 沉禾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他砸门把我惊醒了。我眯缝着眼摸黑去开门,从门外涌进一阵风,有种刺鼻的香味。沉禾拖着脚往自己的床上走,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把上衣撩起来送到我的鼻子底下。 “闻闻,什么味?” 我含混地说:“香。” 沉禾就笑了,拧了一下我的左腮,说:“小东西,鼻子倒灵光。他妈的,累死我了,睡觉。” 米库是蓝家的,这地方叫蓝塘。这个名字我在石码头的时候就听过,每年端午节包粽子,婆婆都会从花街上孟弯弯家的米店里买来一碗紫米,多多少少分散地包进十来个粽子里。这些粽子都是留给我吃的,为了能够区分,婆婆把这些粽子包成四角状,而不是一般的三角粽子。婆婆说,紫米好吃,咱们这地方没有,是孟弯弯特地从很远的地方蓝塘运来的,你要全吃掉,一粒米也不能剩下。我就全吃下了。 我吃完了紫米粽子,婆婆问我:“什么味?” 我吧嗒吧嗒嘴说:“好吃。” 其实我也没吃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就是觉得它应该好吃。那么好看的米,怎么会不好吃呢?蒸出来的紫米晶莹透亮,像一堆刚长出来就熟了的紫葡萄。我就记住了一个叫蓝塘的地方,盛产婆婆舍不得吃的紫米。然后在黄老大贩运紫米的船上,看到一麻袋一麻袋的紫米,隔三差五就能饱饱地吃上一顿紫米饭。那么多的紫米,可惜婆婆再也吃不上了,婆婆死了。我常想象那些圆润的紫米怎样一颗一颗地堆积在我的肚子里,想得我心都疼了,一船又一船的紫米,能包多少个四角粽子啊。现在,竟然住进了米库里,满屋满眼都是紫米,一堆堆,一仓仓,每天早上,它们和老鼠屎混在一起。 听说米库建在水边上是蓝家老爷的主意。蓝老爷叫蓝凤之,老爷的意思很明确,蓝塘镇靠在水边,当然要靠水吃饭,把紫米通过水路运往各地,这样才能财源滚滚。蓝老爷我没见过,听沉禾说,老头子已经老得差不多了,只会关在笼子里玩猫了。我想不出一个老头子是如何关在笼子里和猫玩的。沉禾说,还能怎么玩,他把自己也当成猫,一块儿吃喝拉撒睡。这我就更想不清楚了,人怎么能和猫一起过日子呢?沉禾烦了,说我怎么知道,我要明白我不也得去笼子里跟猫睡了?他说得也对,他又不是蓝老爷。沉禾的眉毛都上去了,我就不敢再问了。蓝家我也没去过,只是远远地看着,离米仓不是很远,能看见蓝家的一群高大的房屋从众多的矮小瘦弱的青砖灰瓦里挺身而出,沉稳地雄踞中央。那是我见过的最气派的屋子,看着让我有点害怕。 米库是蓝老爷的,整个蓝塘都是蓝老爷的,我在船上的时候,他们都是这样说的。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做饭的黄毛说,蓝老爷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喝醉了酒,骑着毛驴往蓝塘走。走到半路忍不住了要撒尿,就在驴身上解开裤子尿开了,一边尿嘴里一边咕哝,肥水不流外人田。身后的随从就说,老爷喝多了,这不是蓝塘的地界。蓝老爷撒了一半停下了,我说是就是。然后接着撒完了剩下的一半。第二天蓝老爷酒醒了,随从提起这件事,蓝老爷说,怎么不是?大手一挥,买。那地方就是蓝塘的了。 “蓝塘真是蓝老爷的吗?”我问沉禾。 “谁说的?” “人家都这么说。” “说不定是谁的呢。”沉禾说,“你以为这么大的镇子是个米库呀?” “米库是蓝老爷的。” “谁知道呢,”沉禾抹了一把胡楂铁青的下巴。“这年头谁也不敢说什么是谁的。别瞎掺和,去,拣老鼠屎。” 我拿着一个畚箕爬上米仓,我喜欢赤着脚踩在紫米堆里,拥挤的米摩擦着脚心,痒痒的,心里就生出吃饱了饭的幸福感。那么高的米仓,那么多的紫米,把整个大屋子都映得暗淡了。幸好阳光从天窗里进来,照亮了像沙丘一样堆积起来的紫米。我蹲下来,伸长脖子用手指去拣老鼠屎。米库里养了无数能吃能拉的老鼠,有些刁顽的老鼠甚至把硬邦邦的小屎蛋埋进深米里。一粒一粒地挑出来,一会儿眼就看疼了。我曾经抱怨过,为什么不把那些该死的老鼠一口气都打死。 “一个不剩?”沉禾看着我,眼光都有点像老鼠了。“都打死你哪来的老鼠肉吃?” 我就不说话了。他很喜欢吃老鼠肉,我也喜欢上了。是啊,都打死了我们吃什么呢。为了隔三差五地来上一顿美味,我们把它们都留着,用晶莹的紫米喂饱它们,然后我一粒一粒地把它们拉下的都拣出来。 沉禾的衣服都要我来洗,没有二话。原来是三天洗一次,因为他只有两件可换的衣服。然后是两天洗一次,他最近刚刚找镇上的裁缝做了一件。那件衣服看起来很体面,把他整整齐齐地套在衣服里,都有点不像沉禾。有时候他自己都烦,把衣服扔给我的时候就说,随便揉揉就行了。 我就是随便揉揉的,更多的是随便踩踩。我把衣服拿到河边上,在水里涮了一下就放在青石上踩,跺着脚踩,跳起来踩。踩完了再涮涮,就洗完了。我把拧干的衣服放在鼻子底下闻闻,衣服上的香味还在。重新涮一下,再踩,拧干。然后大衣服小衣服都甩在肩膀上往回走。老远就听到看门狗大耗子在咿咿呀呀地哼唧,接着看到一个梳着好几根小辫子的女孩站在米库的右边,手里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小扇子在摇摆,大耗子是冲着花扇子哼哼的。我在桑树底下站住,一声不吭,大耗子看见我开始往上跳,铁链子抖得哗哗响,她转过身看到我。 “你是谁家的小孩?”她问我。 她问我是谁家的小孩?我都快十六了!我没理她,走到米库宽阔的大门边。又闻到一阵香味,终于想起来了,好像是栀子花香。有点潮湿,还有点呛人。我把衣服抖开,凑上去闻闻,我只闻到了河水混沌的味道。 “喂,你是谁?”她又问我。 我看看她,抽了几下鼻子,听到米库里响起女人咯咯咯咯的笑声,一点一点上扬,接着慢慢歇下来。在收尾之前,从米仓的后面走出一个穿花旗袍的年轻女人,后面跟着满脸堆笑的沉禾。我转身就走,打算去晾衣服。 “你站住,”那女人说,沉禾跟着她来到外面。“你说的就是他?” “是,三太太。”沉禾说。 “多大啦?” 沉禾说:“过来!三太太问你话哪。” 我转过身,低着头不敢说话。沉禾说:“三太太别见怪。这孩子马上十六了,没见过世面,胆小。” “十六?我看就十一二岁吧,长得跟个小人似的。” “就十六!”我说,风送过来栀子花的香味。 “脾气还挺倔,”那女人又笑起来,甩了甩手里的丝巾。“沉禾,老爷吩咐过了,一定要把米库看好。还有,多给这孩子吃点,十五六还像个娃娃。别让人小看我们蓝家的紫米不养人。” 她和逗狗的女孩离开了米库,走得袅袅娜娜,上了回镇子的路。沉禾搓着手一直看她们走远,然后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对我说: “三太太。记着,以后别这么没规矩。要说三太太好。说一遍。” “三太太好。” “就这样。老爷让三太太过来检查我们米库的,她很满意。” 2 阴天的时候我心情就不好,也不是不好,就是不高兴,心有点沉,像那些雨前低空飞行的鸟一样,飞得沉稳但是飞得很荒凉。这两天我莫名其妙地想家了,这是沉禾说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都没家了,还想什么家呢。我就喜欢在阴暗的天底下坐到河边上,一条河汊,一个为了装运紫米修建的小码头,偶尔有一两条小船从河汊经过,多数都是打鱼的,船头站着三两只光脑袋的鱼鹰和细脖子的竹篓。那些摇船的人经过码头时会向我露出牙齿笑一下,可我不认识他们。我就那样抱着膝盖坐在石头上,听风吹动稀疏的芦苇荡发出水一样的声音,想起婆婆、石码头、花街,当然也会想起来我叔叔陈满桌一家。叔叔满桌、婶婶白皮,还有我得叫姐姐的花椒和茴香,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叔叔还在红着脸喝酒吗?白皮不知道还去不去光棍酸六的床上。花椒要嫁给鹤顶的那个男的了。诬陷我偷了手镯的茴香,如果她还经常爬上我家院子里的老槐树,是不是能看见我坐在一个叫蓝塘的地方的水边上想起他们呢?婆婆坟头上的草该黄了,蓝塘的草也一天变一个样了,所有能动的东西都在朝秋天的深处走。我还想起了老歪、林婆婆的裁缝铺、孟弯弯的米店、麻子的豆腐店,当然,还有花街上一到晚上妓女就在门楼底下挂起的小红灯笼。 如果想起这些就是想家,那我就是想家了。离开石码头都三个多月了,现在的天已经开始凉了。这些天我一有空就来到河边上,一坐就是半天。沉禾有事就会扯起嗓子喊我,听见了我就撒开腿往回跑,做完了事又磨磨蹭蹭地回来了。沉禾说,大水和黄老大他们的米船这两天就该回来了。我想等大水回来了,让他把我带回石码头,我想看看,看一眼也行。这么想着,眼泪就下来了,好像我已经看到那些房屋和树,那些小灯笼和人。 沉禾又喊我了,我站起来,跑回米库。 “船来了没有?” 我摇摇头。 他看看我,又看看天,不耐烦地说:“再不来下了雨就没法装米了。” 我看没什么事,转过身又想朝河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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