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以一年一本书的速度书写。自知不是有才华的人又没有那么多新奇的想法,文字写出来也好好坏坏,众说不一,有人喜欢有人谩骂,也有人跟我说太不主流不会红。我说没关系,我原本也不是有本事靠写字混饭吃的人,只是运气比别人好一些,有机会把一些琐碎的小情绪摊开在阳光下,与人分享。好坏又有何关系?仅是想用文字记录一些曾有的情绪与感知,待年老后回忆起来,嘴角挂上些满足的甜蜜,想来这些年,还是没有白白过去的,这便够了。
过往的几本书,几乎每一本都是送给一个女子的礼物。我想以后也会这样,总有很多美好的、让我感动的女子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如同神赐。这也是让我继续书写下去的另外一个理由。哪怕收到我的礼物的女子,仅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我也会觉得,我的努力还有意义。
这一本书,送给一个叫张洁的女子。她生活在我出生的城市济南,我在表姐的婚礼上与她相识。她个子不高,又消瘦,脸小小的,高挺的鼻子有典型的回族女子特征。人多的时候,她常沉默,只是与我独处时,才说很多话。想来是因为很多场合、很多人,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或许这是我的幸运吧。一年里,我有很少的几天待在济南,若不是有迫不得已的事情需要处理,大多数时间,都不会想到回家住上几天。张洁常在我回到济南的时候来我家,带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护肤品给我,一些精致的小盒子里,裹着她的心。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原本说好一起出行,我却因临时感冒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发短信告诉她取消安排。不久她来看我。她说她母亲让她出门买酱油,抽空来看看我的病。我说还好。她递给我一只塑料袋,里面装了很多药。我看着她细细地拿出每一只药瓶,柔和地告诉我如何服用和药效等等。然后说,你没事就好,我要走了,买酱油的时间有点长,我妈在等。说完就离去。还有一次,提到我穿了六七年的羽绒服已无法御寒,而我却因很少逛街所以一直没有添置新的,她便询问我的尺寸。心里忐忑,认为一味地接受单方面的馈赠却不知如何报答,总是一种罪。她却说,我若幸福,那便好。
常有很多时间,我想起这个女子和她的故事,总想为她做些什么。但自知是能力浅薄之人,又懒散,即使情愿与人分享温暖和爱,却又羞于启齿。那日她问我,下一本书呢,你要送给谁?我回答,就送给你好不好。那一瞬间的感受,像永恒。它带不走。于是便为她,完成这本书。
2009年夏,我在西藏,生活简单。倘若不沿着西藏的几条旅行线路长途跋涉,就长久停留在拉萨。拉萨北京东路的主路和胡同里,分散着新旧大小不同的很多青年旅舍。我住八郎学,那里由于店龄长,各方面条件相对不那么好,人气较周边一些新兴起的旅舍差了很多,但却安静,少了兴奋旅者的喧哗与躁动,也无闲来无事搭讪的艳遇者。像这样的旅舍,费用一般都很便宜,30元一天。平日饿了便在街上的面店吃些面食,不太习惯藏餐。间或有热心的藏族阿妈邀我去家里做客,用彼此都听不太分明的话语交谈多时,少量吃藏族人家中的食物,是与旅客吃的藏餐不同的——味道更加浓重些。吞入腹中,就醉了。
旅行,都是从拉萨出发的。向南、向西或者向北,流连数日甚至十几日,再折返。走得远了,便觉得拉萨像家,心里时常惦念着回去。而清凉的风和幻想的热空气搅和在一起,吹向回家的路。这是座与成都极像的城市,走进去,便很容易落地开花,铺散开去。不必假装高尚,也无需为了谁。忽然发现,那些曾经处心积虑试图接近的人或物事,不过如同照射在脚踝上的光一般单纯。洗澡之后,一顿早饭。伴着夜雨,一顿晚餐。间或一些晚上,用情绪把自己灌醉。有人说,这里终究不是家,太游客,太欢城。可就这么生生地背着行李来了,满世界的微笑都是勇敢。走在直直的阳光下面,把阴仄纠结的心思晒成干燥又幽香的一段。安静而踏实,怎么就不是家呢?
白天,我坐在大昭寺门口看朝拜叩跪磕着长头的藏传佛教信徒和各种新奇的事物,一坐便是半日。这里除了当地的藏族人,还有部分是来自天涯海角的外乡人,旅行、朝拜、经商或者流浪。于是,空气变得嘈杂起来。交谈、嬉笑、低声的吟诵、沉静的叩拜、清亮的快门??种种,填充天地。我看着这个特殊的地方,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一部分,又或者不是。那些忠实而温厚的僧侣和信徒们,自出生起,灵魂便被刻上了烙印,所以才如此虔诚,虔诚到眼角眉梢。我问,佛让众生微笑,是救赎。倘若佛让众生哭泣呢?他们说,那便是另一种救赎。总有人活着的时候步步退让,被生活紧逼。总有人以为爱太过沉重,不爱又无处可去。总有人犯下罪孽,不可救赎。于是,拜时间交错的神,对他言说,对他微笑,为他疾走,为他离开自己。我笑笑,并不反驳。如果救赎是一种力量,为何还有人生活得如此困顿?如果信仰是一种希望,为何还没有将众生解救?倘若已被解救,又何故还跪守寺门?
夜晚,我不愿意再想关于宗教与救赎的是非。坐在住所的门廊间,看随时飘来又离去的拉萨的雨。我一连看了几日落雨。记忆里,在我曾阅读过的很多书中,都描述过拉萨的雨。这让我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词去形容。它钟情于黑的夜,如同不眠的人钟情于深夜不归的雨。它味道浓重,底子纯正,不矫揉造作,不虚伪客套。说来就来,雷霆万钧,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我曾听说,有人很爱它。因它来来去去,无谓也好,敬慕也罢,兀自不管。也有人很恨它,因它温柔绵长,令人即使双手掩面仍挡不住泪水,好似沉在海底岩石下的、细密的光。也有的从不爱到爱,又或者从爱到不爱。反反复复。浓烈,又或平淡。被没完没了争执的、活着的深意,就像那些开在雨里的花儿,看似日日不同的浓烈,又周而复始的平淡。它们只是开了,管你说什么。那几夜,我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时常听到雨在讲话:你看这世界,难免爱浮华,爱假装,爱谎言,爱虚空的一切。但是,某处地方,总是干净、安详。某些人,总似飞蛾挨近火光。如果你不懂,也没关系。
“朋友”这个词在西藏,很容易落地开花。三五个陌生人聚在一起,时常以讲故事的方式开始一段友谊。“你们要听我的故事吗?”有人说。“当时我??”这样的开场白会令在场的每一个人屏息凝气,而后猜想那些被营造出动人气氛的语句背后的人生。我总是盯着讲述者的面孔出神。感觉好像童话故事里被囚禁在瓶子里的灵魂,木塞突然被拔掉,灵魂扭扭曲曲地从瓶口飘忽而出。舞台的聚光灯“哗”地一声,全部打开。这种光,散落在讲述者的身上,让人觉得无所依却又天荒地老都要追逐。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这里的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动人故事。那些歇斯底里、支离破碎、无动于衷却又扬言抵死都要缠绵的故事,被无休无止地当做延续谈话的尾巴。如同汹涌的海浪,迫不及待地与聆听者交手过招,分个你死我活。我想他们是忘记了,早就忘记了。无论是讲述者或者聆听者,所有找寻它、触摸它、失去它、践踏它的人背后,都拖着一个世界。一个让自己经历过喜悦过伤痛过执迷过的、零落的世界。离开的时候,带着坚定无比的信念,要去另一个世界里旅行。可那也仅是旅行罢了。很少有人能够不再兜兜转转地又走回自己拖着的世界里去。但倘若自己的那个世界,原本就云淡风轻天朗星稀,那又有何不好?兀自低头微笑吧。不如散去。不如散去。有些故事要自己用寂寞收藏。有些故事讲了很多遍也还是讲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