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讲述的是一个放下执念的故事,以男伶为主人公,虽不免涉及男男情事,但无论从行文风格、文章主旨还是写作手法上,都不等同于俗谓的耽美小说。杜红衣自幼家贫无奈之下入了梨园行渐渐成长为南朝一代名伶。他来到逢阳城后遇见了前宰相之子萧岐,萧岐对杜红衣一见倾心。杜红衣却厌弃戏子生涯一心要过自己梦想中的正常生活,在遭遇战乱之后心仪逃难女子赵兰儿。然而他始终脱不开过往出身,先是被人设计,赵兰儿辞世他自己被逼为禁脔,而萧岐为救他不惜钻营,做了北庭的高官;两人重逢之后杜红衣又因身份的缘故不愿耽误萧岐前程选择离开,直到五年后萧岐辗转找来。萧岐为杜红衣抛弃官职,因此触怒北庭皇帝遭到追捕。杜红衣入狱,萧岐生死不明。北庭皇统一河山大赦天下,杜红衣出狱惊闻萧岐噩耗,掘取其骨植后独自携骨灰南下,想要去到萧岐生前最向往的地方白石,再自行了断一生。然而萧岐并未被赐死,而是与皇帝定下约定,隐姓埋名处身江湖,为朝廷大办学堂培育人才。萧同时学陶朱公隐迹于商,挣下了足够余生的产业。两人在白石重逢,杜红衣再次登台心境已大不同,放下执念人生静好。
行行渐远,自由写作者。喜古诗词,以及意境类的对联。后转写小说,常借古代壳子写现代人的一些人生感悟。多中短篇,作品散见于各类古风MOOK图书、《百家讲坛》、《锦绘》以及《玛格丽特》等杂志刊物。
一 逢阳夜色:相遇
“卿本是繁华相,着落这人间苦捱风雨。”
胡琴声歇,红衣失魂落魄地歪在阑干上,散着水袖唱完这最后一句。
余音缭绕,台下无一人出声。红衣顺眼看到了外边的天空,四月的天气灰蒙蒙的,他阴郁的心忽然感到十分的悲怆,忙垂下眼皮扫了眼台下一众痴呆模样,不由暗自冷冷一笑,收回水袖躬身谢场。
雷动的采声当中,似听见满座的酒席间传来声短促的恸哭,红衣不觉一愣,这恸声竟如发自自己心底,只是未及细辨已霎时淹没,抬眼望去,台下衣衫面容晃动如眩晕的潮水。一切依然地陌生而熟悉。
“红衣,这一折《落红》越发妙了。今日座中不少豪族,几乎个个都打了赏银。”半掀的门帘下是杜班头胖大的身躯,他边说边凑近来望着妆镜里的红衣讪讪地笑。
红衣没看他,扭头去唤周全:“把今日的赏银全捧上来。”
周全迟疑了一下,却见红衣根本不再看他,只得依言转到内间,出来时托盘里装满了缠得花花绿绿的封银。
“是师傅的成全,这么多年来红衣才得今日。”红衣稳坐在镜前说得清晰,“周全,将七成的银子孝敬给师傅做水烟钱。”
杜班头一听把眼珠瞪得凸出来:“红衣你当我什么人了?好歹你是我一手抚养成,人心都是肉长,哪能回回要你这么多的辛苦钱?”
红衣笑了起来,尚未卸下的妆容里眉目间尽是道不出的风情,杜班头这时也看呆了,心想这小子真不是白养了正适合这碗饭呐,一错神就听见红衣在说:“红衣无父无母,吃了这行饭,昔日种种都是栽培,凭这些恩情,就将您当做生身父母了也不为过,况且不是还有三成么?就别辞了。”
杜班头心里熨帖得很,瞅着周全手里的托盘揣度着那分量确实便是今日的全部,就有些红了眼,“这十多年来师傅我手底下过了这么多小伢子,也就红衣你一个出息了还贴心孝敬着我。”边说边接过了银子,摇头感慨着掀帘去了。
红衣自镜中盯着摆动的门帘,出神了许久才转眼望着垂头不语的周全,蹙眉道:“傻着了?给我卸妆啊。”
夜色下的逢阳城半边清静半边熙攘,那边已是更深了尚还歌乐隐隐的便是逢阳城有名的烟花之地。
杜家班是上个月才到的这里,杜红衣却早已熟悉了这一带的曲折巷弄。他是杜家班当家的台柱,来到逢阳便以靓丽的扮相出色的唱腔一举成名,一个月后,逢阳城无人不知杜红衣;更兼他戏品十分地好,只要有酒楼请戏,也不管座客多寡一律不拿架子实心实意唱到底,这街头巷尾便到处流传着他十多年来的种种学戏生涯,更有说书的将它编成一段传奇,于牙板敲打间拣点糊口的银子。
坊间关于他的这些旧事版本很多,不外乎将幼年遭际压到最悲惨,将天赋演绎夸到人神共愤,杜红衣听到只微微一笑,从未置过一辞,说书的于是更没了禁忌,可着劲儿口灿莲花。杜红衣已是大红大紫引领一时之盛。
那些烟花巷都傍着城中一条长河,河名曰净水,说是净水,可除了青楼人家之外无人用它。水面也常年漂着一层脂腻,悠悠流出很远方才真正望着清澈动人。这河却有个好处,到了晚间,伎伶的歌声飘过平添了份荡人心魄的味道;尚有那别出心裁的于夜间淌着花舟弹琴低唱,灯火隐约间引得城中少年心襟摇荡,这逢阳的烟花巷便此名动天下。
杜红衣坐在软轿中听到歌笑嬉闹渐渐清晰,心里却没有任何的涟漪,连他自己都惊异这份冷定。
自打七岁那年进入杜家班,他似乎便已是这样地内心冷定。
那一年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同样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女人对他说:“活着不活着,从此都在你自己。”
活着不活着,都在自己。这句话十多年来越来越让他印象深刻,这世上早已没了撼动他的彷徨,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而一个昏头昏脑的来自所谓内心涟漪的决定更多的只会带来厄运,当一个人为了活着付出了全部的精力之后,他又哪里还有余力去应付旁支的涟漪。
杜红衣跨入香暖阁一路走过一间间的雅间,一路都是摇曳娇媚的“杜老板”、“杜先生”,他只是淡着脸径直往前走。他知道这些女人心底的念头,这般叫着似乎是很尊从巴结他,私底下却不知怎样地轻蔑。事实上能邀他到这里来寻欢喝酒本身说明他身份的下三流,尽管他是闻名逢阳的杜红衣。在香暖阁这类的地方,他杜红衣从来都不是主。主是那些叫他来这里的人。
他一路走一路在心里又自冷笑:活着,戏子,一场戏而已。
掀帘进去后就见王九山端个满盏的酒杯泼泼洒洒地绕出来拉他,嘴里呼喝着:“红衣你可来迟了,要么你喝了这酒,要么就陪九爷一夜……”还没嚷完就教众人拉开,说:“九山你闹啥闹,萧岐兄在这里。”
杜红衣就在乱糟糟中拿眼去看那坐在上位的人。那人正看着他,见他望来就温和一笑举杯示意,看去极温朗谦和的一人。杜红衣微微点了点头,随众人安排着落了座,并没太在意。
待杯箸齐了,王九山又凑过来,将杜红衣身边的那位一推就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指着萧岐对他说:“红衣,九爷我没吃过几年墨水,看你的戏就觉着你好看,萧哥可不同,他可是个大才子,名满天下啊,九爷我就服他。今天你那一折《落红》萧哥看了,你猜怎么着?”他说着不等回答,就“咳”地一声重重拍了下杜红衣的肩,“他居然伏案大哭!可见九爷我也要服你一服了。”
杜红衣心里一愣,原来那一声恸并未听差,就仔细看了眼萧岐。萧岐正笑着斥那王九山:“九山你就会瞎混闹!”说着起身拿酒端正了脸色恭恭敬敬地对杜红衣说:“今夜冒昧,因慕先生风采亟盼一会,也就随来此处,改日定当于馨德轩正式相邀,还望先生勿怪为幸。”
馨德轩是逢阳城最为风雅的一座茶楼,来往人物风流,向来颇负清誉。
他话音刚落,王九山就不乐意了:“萧哥这话是不待见俺。这里怎么了?我看这里就很好,吃香的喝香的还能抱香的,得意了红衣还能吊一嗓子,可是凭爷喜好怎么混闹都成。馨德轩那地儿要酸掉九爷的牙。”说着直着双熏熏醉眼冲着座上的咧嘴嚷道:“是不是啊哥几个?”
萧岐见他气咻咻的模样就笑骂:“九山你那双浊眼!杜先生分明是个有内秀的人。”
王九山是这逢阳城首富王金达的独子。王金达做的是丝绸珠宝生意,年过半百才有了这根独苗,自是由着他的性子。烟花巷更是因了生意上的缘故日日捧着王九山。
王九山不爱读书,却很是偏爱风雅,因了他为人出手任侠豪爽,倒是结交了一帮真有学问的意气书生,萧岐便是其中一个。如今听了萧岐的话,他不禁转过脸来满眼不信地打量着杜红衣。
杜红衣笑了笑,也站起来,“谬赞了。红衣一介清伶,得蒙青眼幸何如之。只是我这行不能饮酒,以茶代酒,多谢萧公子的捧场。”
萧岐见他神色间淡淡地,也不再多说,两人一齐饮毕,此后萧岐依然一直温和地笑着看他,也看众人。
《落红》是一出折子戏,原戏说的是一个富家小姐爱上了一个穷书生,不顾家里阻拦随了来,以为自己守着的这份感情最终定然会得个善终,书生将来定然会功名富贵荣华半生,谁知道书生得了她后见并未同时得了钱财,竟然越来越是厌憎于她,到头来更弃之而去,任她在一个春末的雨日病死道旁。《落红》就是小姐临终的绝唱,其中唱词字字血声声泪,自拟落花写尽凄凉,而杜红衣最爱的便是那最后一句:卿本是繁华相,着落这人间苦捱风雨。
他想他杜红衣自幼聪慧,读书人出身的父亲也曾教他把那经史之类细细学过一些,若是好端端地长成未必便不如萧岐那等人,却是天道作弄沦为一个戏子,湖海飘零之余甚至连个男子的气概也无法撑出,他是个青衣。
而萧岐即便是家道没落,好赖是前宰相之子,何况才名远播,他日青云直上不是难事。看他衣着光鲜容貌清雅,显然未经多少风霜,仍是一个众人捧着挥霍家财的纨绔而已。他哭什么?杜红衣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认为萧岐能听曲恸哭无非是风流子惺惺之态,又哪里真正解得其中苦处。
只是这人居然能说出“内秀”二字,倒也教他心里一动。
隔了几日,萧岐果真于馨德轩设宴邀请杜红衣,其时座上皆是逢阳城中的年少才俊,王九山之流不见踪影。
席间众人行令联句,轮到萧岐吟了句“台上青衣浑似我”让众人来联。席中有知道故事的就笑着打趣说萧兄忘不了那一日呐。杜红衣听了却不禁在心里凉凉地忖着:这样了依然要提醒着人的身份。
众人都一一联了,到萧岐时对了句:“台上青衣浑似我,席间老泪却曾谁。”
杜红衣细细品了,只觉抛开自己的敏感身份,单就这两句看去其中别有苍凉意味。人生如戏,戏里戏外只怕早已失却了真身,等到某日某刻一个触机回溯往事,真个是今夕何夕,我是谁谁是我。
这萧岐果然是个有才的。
他心里暗叹着,忽然人声安静,众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便淡然一笑,联道:“台上青衣浑似我,人间好梦每成空。”
语声刚落就有个叫方庆舒的击掌喝彩:“杜公子确然当得萧兄器重!此联字字平常,却能于无奇处说尽感慨,是为此道高手。”
这个人自杜红衣一进来就满眼遮不住的好奇与探询,此时眼中光芒大盛,好似发现了稀世宝贝,对着萧岐直笑:“难得难得,萧兄你终于遇到对手了。”
萧岐没说话,他看着杜红衣,依然是满面温和的笑,可眼里尽是一片沉吟。
这夜宴毕送杜红衣回去时,萧岐握着他的手说了句:信是人间有好梦,余生不许付长嗟。
杜红衣看他一眼没有回话,沉默着抽出手,转身走进了杜家班的大门没了身影。
黑魆魆的夜里杜家班大门里透出一线光亮,杜红衣跨入时被这光亮勾勒出一个触目的剪影。萧岐站在外边看着,掌中曾有的温度慢慢变成回味,他心头茫茫然地一时分不清杜红衣究竟是向着光明去了还是跨入了彻底的黑暗。
后来只要有杜红衣的戏,萧岐就坐在台下听,也时常接他出去饮茶吃宵夜。
有天晚上,杜红衣才刚下台,就有帖子送进来,说是王九山公子请杜先生去到香暖阁夜宵。
杜红衣卸了妆,带着周全匆匆地去了,只望早去早回,第二天一早福来酒楼还有一场。
到了香暖阁进去一看连他自己里面就三人。另一个就是萧岐。杜红衣心里不觉有些彷徨,不知王九山插进来是什么意思。
王九山却径直上来扯了他坐下说道:“九爷我是个粗人,话直可却实在。我也听说了馨德轩一宴,红衣你又多了道声名。不过一个做戏子的终究还是得扔了没用的清高。如今萧哥看上了你,换了谁不是早早打定主意抓着这个出路?难道唱一辈子的戏不成?”
杜红衣听了手脚就有些冰凉。王九山这人他虽不厌,却知道一个富豪子弟,终是轻视他这行,也是却不过脸面每每应约前来坐陪,凭他多少有心无心的调笑话也不放在心上,不想今日王九山竟然拆穿了众人平日里的遮遮掩掩,更何况萧岐尚在一旁。一时伤怒交迸说不出话来。
萧岐原本是个“不妨随他去”的心态应了王九山的约,此时看到杜红衣脸色惨白也急了,上去就将杜红衣护到身后,沉着脸对王九山道:“九山,自古才人最怕的就是时乖运蹇,以你九山的性子向来是出手相助,怎么说出这样落井下石的话?!”
王九山张着大口愣愣地望了半天萧岐的冷脸,忽然指着杜红衣发怒道:“萧哥我这不是为了你么?他一个戏子再如何地才高八斗,还真能正了名声做成个朝廷命官不成?还是个唱小旦的,谁不是趁着红走了这条路?我哪里落井下石了?”
萧岐却冷冷地背过身,“今后萧岐的事你可以不问。”说着拉了杜红衣就走。也不理身后的王九山抖唇青脸地在那拍桌子:“萧岐,你站住!你居然为了一个戏子坏了兄弟情分!”
出来后杜红衣不肯要萧岐送,扶着周全执意要独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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