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1945年5月生于重庆,童年在北京渡过,52年随父母迁居大连。1981年开始文学创作,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85年调大连电视台工作至今。先后担任《八百米深处》、《远方有绿灯》、《篱笆女人和狗》、《辘轳女人和井》等多部电视剧的编剧,以及《海南丢》、《沿着莱茵河》、《俄罗斯散记》、《归去来兮》、《访美杂谈》、《大连百年》、《血与火的记忆》、《我们的长征》等多部大型文献纪录片的责任编辑。近年转入电视剧本创作工作。先后参与《闯关东》、《钢铁年代》、《小姨多鹤》、《铁梨花》、《我的娜塔莎》、《包青天》等多部热门电视作品的文学创作。
老姥姥说的“贝满”,指的是美国基督教会在北京开办的贝满女中,学校就坐落在离老姥爷家不远的公理会的院子里。
送走了这十来口子“二毛子”,老姥姥惊魂未定地埋怨了一句:“造孽呀,好好过日子得了,拖家带口的信什么洋教啊!”
数年之后,老姥姥与老姥爷一起,也皈依了基督教。包括他们的众多子女,日后都成了这洋教的忠实信徒。
挤进贝满中学的院子里,姥爷一眼便看见一个满头灰发的外国女人,正操着一口略带山西口音的京腔,向满院子的中国难民,宣布校方的重要决定:鉴于事态日益严重,校方已无力保证众难民的人身安全,为慎重起见,全体难民即刻转移到位于哈达门大街孝顺胡同的亚斯立堂去。话音未落,人群中传出了哭声,那个外国女人再三祷告上帝,祈求这些苦难的人们一路走好。
亚斯立堂是美国基督教卫理公会设在北京的中心教堂,教堂的院子不大,但四周高墙环绕,就此隔断了市井的喧嚣,已经习惯于隐忍的教民们挤满教堂的各个角落,在这里听不见抱怨与哭泣,人们喃喃地祈祷,像一声声低沉而缱绻的叹息。
自农历五月十五起,义和团大部队从哈达门进城了。那一天,守卫亚斯立堂的美国兵显得很紧张,他们一直坚守在教堂门前筑起的工事里,一时间,拥堵在周遭的义和团民咒语如魔杀声震天。
“烧尽洋楼使馆!灭尽洋人教民!烧!杀!烧!杀!!”
“替天行道!保清灭洋!烧!杀!烧!杀!!”
教堂里鸦雀无声。大姨悄悄问姥姥:“谁在外头骂街呢?”
姥姥将大姨揽在怀里:“卖大力丸的,别怕。”
突然,无数残砖碎瓦像疾雨一样越过高墙砸在教堂的院子里,随之,教堂门前便爆发了激烈的枪声。’
大姨惊骇地问姥姥:“外边怎么了?这么响。”
姥爷脸色苍白地说:“放炮竹呢,别怕。”
中午时分,枪声稀疏了。但在教堂钟楼上嘹望的人们,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东城北部浓烟四起,火光冲天。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潜台词的激励下,成千上万头扎赤巾,腰束红兜肚的晚清农民,在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便将京城中洋人教堂十八座、洋人开设的医院八所、施药局十二所及洋人的一百三十四座住宅焚烧殆尽。这标志着由一群自诩上通众神下应仙鬼,刀枪不入撒豆成兵的基层民众,主宰这座帝国京城的恐怖时代就此开始了。
几天后,义和团放火焚烧前门外的老德记西药房,因火势失控,大栅栏千余民宅陷于火海。“……计其所烧之地,凡天下各国,中华各省,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绸缎绣衣、钟表玩物、饭庄茶楼、烟馆戏园无不毕集其中。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今遭此奇灾,一旦而尽矣。”(摘自仲芳氏著《庚子记事》)
京城上空浓烟蔽日,到处弥漫着被火烧焦的气味,躲在教堂里的人们,越发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可能真的要作一次生死了断了。
农历五月二十二,总理衙门给驻京的各国公使团下了最后通牒,限令所有在京的洋人,二十四小时之内全部撤出北京,由中国军队护送至天津乘船回国。消息传来,在亚斯立堂里避难的中国教民,如晴天霹雳,个个目瞪口呆。姥爷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那我们呢?”一个美国传教士抱歉地对他说:“亲爱的姊妹们,我们实在不能照顾你们了,你们快想办法好自为之吧。”教民们顿时炸了锅。姥爷望着几个放声大哭的孩子,仰天长叹:“小的们要跟我一起受难了……”
不料,第二天事态却出现了转机。早上,德国公使克林德前往总理衙门商讨撤退事宜时,在东单牌楼附近,被虎神营的士兵开枪打死了。血淋淋的尸首抬进亚斯立堂后,引起院子里的洋人一片哗然。随之公使团认为中国政府不能保障外国人的生命安全,拒绝撤退。同时决定,凡愿意到外国使馆区避难的中国教徒,务必于午后三点在礼拜堂门口集合一齐前往。人们喜出望外,姥爷苦笑着对姥姥和张寡妇说:“看见了吧,主耶稣永远和我们同在……”
午后三点,一支奇特的队伍从亚斯立堂出发了。十几个外国人,抬着用白布包裹着的克林德尸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群外国妇女和孩子默默地跟在担架后面,二十几个手持来复枪的美国水兵,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路口。在他们身后,上千名蓬头垢面的中国老弱男女,出现在北京盛夏耀眼的阳光里。姥姥一手牵着大舅,一手牵着张寡妇的三儿子。张寡妇背着一个抱着一个,走在她大儿子的身边。姥爷背着大姨,拉着张寡妇的另一个儿子,紧随其后。队伍从后沟胡同拐上崇文门大街的时候,人们看见不远的城墙上,站满了头戴红缨帽、身穿青马褂的九门提督崇礼的八旗兵。烈日下,旌旗漫卷,枪刺如林,一片杀气。姥爷心里一直在纳闷,自己做了半辈子大清的顺民,怎么一日之间竞和朝廷兵戎相见了。望着眼前这浓烟滚滚的城市街道,望着街口上拥堵着的那些或麻木,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京城看客,善良宽厚的姥爷,忽然泪眼模糊了。“这还是在中国吗?这还是在大清帝国的都城吗?”四周只有一片噪耳的蝉鸣……
队伍进了交民巷东口,人们紧张的心情似乎松缓了许多,前来接应的法国、德国和日本使馆的武装人员,迅速与一路护送的美国水兵一起,封堵了这条国际小巷的路口。紧接着就有人宣布,外籍教会神职人员及其家属,去英国公使馆避难,其余所有的中国教民均去肃亲王府。
肃亲王府与当时的英国公使馆隔一条御河相望,说是御河,其实就是皇城外的一条较宽的排水沟。这套排水系统,于民国时期埋人地下,其上部分便是今天北京的正义路。
肃亲王府是京城里佐命殊勋的八大铁帽子王府之一,庚子年住在这里的是第十代肃亲王亲洋派善耆。这是一座很大的王公府邸,其间房屋院落影壁夹道之多令人惊诧。王府四周筑有高一丈有余的围墙,值此非常时期,肃亲王善耆及其眷属早已搬出这一是非之地,只剩一些家奴留守在王府西南一处绿阴覆盖的园林里。
当亚斯立堂难民来到这里时,王府里早已人满为患了。姥爷和所有青壮年教民被纠集到靠近王府大门的一处空地,在几个日本兵的指挥下,他们立刻被分成许多小队,编人负责自卫的战斗序列里。
在一间堆满农具及园林工具的厢房里,大汗淋漓的姥姥和张寡妇收拾出一片青砖地面,劳作之间,张寡妇才惊讶地知道,姥姥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第一发炮弹就落在肃亲王府的花园里,炮弹是从长安街方向打来的,爆炸时声音很大,屋顶房笆上的土震落在糊棚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开始了……”张寡妇惊骇地睁大眼睛望着姥姥,姥姥紧抱着大姨,喃喃地应了一句:“开始了。”
这是一次由甘肃提督董福祥所率的甘军,以及京城神机营、虎神营对进京义和团各路兵马的一次全力以赴的出击。一时间,东交民巷的外国使馆区及肃亲王府内,弹丸如雨,气浪遮天,山摇地动,火光四起。姥爷从一面断墙处向外望去,但见王府外的民房顶上,成千上万身穿红兜肚,头缠赤巾的义和团民,正手舞刀枪剑戟,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山呼海啸般地欢呼和呐喊着:“烧!!杀!!烧!!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