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宋真宗赵恒将年号“景德”赐予离京师千里之外的昌南镇,这个南方小镇的历史就注定被改写。从此,景德镇开始了苦心孤诣的陶瓷艺术探索,在岁月长河中逐渐建立起了自己不可替代的美学体系,缔造了一个庞大的“青花帝国”。在这个青花帝国中,有日理万机的皇帝、恪尽职守的督陶官、任劳任怨的工匠、个性张狂的画师、匠心独运的诗人、煊赫一时的藏家、远渡重洋的使者……
作者时而化身工匠、画师,时而变成皇帝、臣子;忽而穿越历史时空,走访了青花绽放的每一个角落——只为揭开青花背后的历史面纱:
景德镇的名字,缘何而来?
青花为何总称“元青花”?
从泥到坯,一件瓷器的诞生究竟要经过多少道工序?
从素到彩,一朵青花的绽放到底令多少人耗尽心血?
在景德镇历史上,谁的烧火功夫zui强,谁的彩绘功力zui深?谁的仿古瓷技艺能与书画界的张大千媲美,又有哪个画师堪比石涛八大?谁曾用诗词赞美青花,又是谁诗画双绝、独领风骚?
从宋至清,有哪些日理万机的皇帝为青花操碎了心?驻扎在景德镇的“瓷艺总监”——督陶官,究竟跪领过哪些苛刻的圣旨?
80年代江西高安出土的一批青花瓷器,与忽必烈的亲外甥伍良臣有何渊源?万历皇帝定陵地宫中的龙缸,为何是嘉靖时期所造?
郑和下西洋时究竟带了多少景德镇瓷器,这些瓷器有着怎样的命运?
在温和的青花背后,潜藏着怎样一个暗流涌动的江湖?
跟着青花回家
何以,我要写一本以景德镇青花为主题的书?
从地理上,我跟景德镇八竿子打不着。
我是位于赣中的吉安吉水人,而景德镇乃是在距吉安八百里之外的赣东北。
吉安自古也有在景德镇业陶者,其帮会名列景德镇历史上著名的五府十八帮。可我的祖上,为农夫为屠户为小地主为小商贩,就是与陶瓷这一行当没有任何瓜葛。
我与景德镇交集甚少,到三十多岁才有了对它的第一次造访。至今为止,这座城市我认识的人依然不多,更谈不上跟它诸多顶着各种头衔的瓷艺家有多么亲密的交往。
对于景德镇,我其实是一个陌生人。我何以要写这样一部作品?
是瓷器,坦白地说,我是被瓷器这种带有几分魔幻的物什迷住了。
瓷是生活。
从小,我们就与瓷器朝夕相处,并对之敬畏有加。
作为一个乡村出生的人,我有不少的证据佐证这一点:我们手里端着生怕打碎了的是瓷饭碗;乡间巷子拐角处、池塘烂泥间不小心割伤我们脚的是碎瓷片;乡村老宅厅堂之上端坐的是适合春天里插花的瓷瓶;藏身在村子暗影里的雕花鎏金的老床,床体上镶嵌着戏曲故事主题的瓷片;宗祠里是瓷做的香炉;夏天里装凉开水的是瓷壶;村子中间的水井沿边用来纪年的“一×××年×月造”之类的文字是由碎青花瓷片拼起的……
是的,瓷器几乎无所不在。瓷是融入我们家庭生活的伙伴,是村庄里的长辈、血亲。
可以说,无论乡村还是城市,每一个中国人的成长都有瓷器伴随、护佑。
我们很难想象,没有瓷,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瓷是哲学和艺术。
瓷是适合阐释东方美和哲学的载体。
瓷与中国的五行之说高度对应,瓷是金(钴料)、木(窑柴)、水(制泥、拉坯等都需要水)、火(窑火)、土(陶土)的合成之物。还有什么,能比瓷更适合阐释中国人的五行之念?
瓷有着对宇宙中存在的万物之形体的刻意模仿和呈现。
瓷同时收藏了月光与流水、火焰和坚冰。瓷坚硬如铁,可又脆弱如冰。瓷是卑微的泥土,可又是高贵的礼器。
即使身在闹市,守着绘着渔樵耕读、山水花鸟的瓷,也会有隐入深山之感。即使孤身一人,如有绘着仕女的瓷陪伴,就容易生出红袖添香的错觉。一幢黑漆漆的百年老宅,若有釉光闪亮的瓷在,再黑暗的老宅子也会有如月光朗照。
瓷是君子,它有着君子谦逊、风雅、安静、隐忍而从容的美德;瓷也是烈士,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碎尸万段也不肯腐烂。瓷是儒家,有着虽千万人吾往、舍得一身剐的勇者之心;瓷也是道家,最懂得清静无为的妙处。
在很多年前的一篇名为《青花》的小文里,我曾这么表达了我对瓷的认知:“她朴素而华美,卑微而又高贵。在她的瓷壁,永远偃卧着一朵静静开放的青花——那是时间的幻象,或是一条母性的河流生生不息地流淌,抑或是历史最初的一个象形文字?青花,是一种圣洁的事物,一种朴素而接近完美的品格,一种东方的情韵,一种悲喜交加却默默无语的心态。青花,是中国最温情感伤的部分。”
瓷是诗,也是史。
瓷是国家的使臣、时间的卧底。
肯尼亚一个古城遗址考古出土的一块青花瓷片,可能隐含了明朝太监郑和曾率船队穿过印度洋抵达了非洲的史实。
景德镇出土的一只被打碎的青花蟋蟀罐,可能是解开那个喜欢
斗蟋蟀到狂热地步的明宣宗隐秘内心的符码。
一条海洋中打捞起来的船,船上瓷器的青色和底部的火石红,往往是指证这条船的年代,乃至中国古代海上贸易历史的重要证据。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同时展出的明朝永宣年间和成化年间的青花瓷,默默诉说着明代海洋政策变化的史实。永宣年间的青花瓷,因郑和下西洋带来了产自波斯的苏麻离青钴料,青花就产生了奇特的晕染和铁锈斑。而成化年间的瓷器,就显得单调单薄,因为,永宣以后,中国关上了海上大门,苏麻离青成为了传说。
…………
我迷恋于瓷器的光影、形色、人格和历史。我跟着一朵青花回到了它的故乡景德镇。我一次一次地去景德镇。我走访了景德镇所有的古窑遗址。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与景德镇瓷器有关的书籍与实物的查找与阅读之中。沿着时间的海岸线,我看到了那个由太监郑和率领的举世无双的船队。在江西高安因扩建厂房发现的一个地窖里,我似乎感受到了一个没落王孙对家国将失的沉痛以及对美的怜惜。
我走访了北京、台北等众多青花栖身的地方。我写下了工匠、皇帝、督陶官、诗人、画师、藏家、使臣。我写下了一朵朵青花之下面目模糊的人群。我写下的是远去的青花缠绕的帝国。我反复按住自己的冲动,坚决不肯在文中出现“我”——让“我”在文中说话,这可是当代散文作家们惯用的伎俩。我不让“我”在文中出现,原因是我一直没想好:“我”该是一名画匠、拉坯匠,还是景德镇浮梁衙门里的一名低阶幕僚?可是仍然无法否认的是,我其实还是写下了自己——一个爱瓷的自己。
我写下的诸多瓷器,说不定,有一尊就是我自己。瓷的身上有我渴望的人格。我希望我能是一个温润如瓷的人,像瓷一样风雅、安静的读书人。
我采用了一种低温的、舒缓的表达,为的是能配得上瓷的高贵与典雅。
我在书中用很轻的文字书写,怕吓着了瓷。
我希望我的文字,也能发着瓷器一样的釉光。
是为序。
江子
2016年3月30日深夜于南昌红谷滩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南昌,供职于江西省作家协会。出版有《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散文集。
工匠:童宾之死
狷狂的画师
督陶官:唐英的手腕
皇帝的花朵
诗人们
藏家:高安的元青花
使者:郑和的船队
江湖:都昌会馆
后记
延伸阅读
皇帝的花朵·乾隆帝
“照此瓶(嘉窑青花白地小瓶。作者注)做木样一件,发往江西照样烧造嘉窑款二件,其余烧造乾隆款,随大运呈进。钦此。”(乾隆十三年四月初三日)
“照此木样(青花白地嘉窑款瓶。作者注),准发往江西烧造。钦此。”(乾隆十三年四月初十日)
“着江西照现烧造的观音菩萨、善财、龙女再烧造一份,得时在静宜园供。钦此。”(乾隆十三年四月初十日)
“俱交江西(青花白地胆瓶、哥窑双耳碗、宣窑双管花插、官窑小瓶各一件。作者注),每样烧造二件,有款照样落款,无款不必落款。钦此。”(乾隆十三年四月十六日)
“问烧造的观音如何还不得。钦此。”(乾隆十三年五月初一日)
“想是唐英不至诚,着他至至诚诚烧造。钦此。”(乾隆十三年五月初一日)
“祭器(坛庙祭器纸样,地坛,祗谷坛,夕月坛木样。作者注)内铜器交庄亲王成做,磁器交江西唐英烧造,编竹丝漆器交苏州织造图拉成做……俱赶祭祝各坛庙日期以前送到。钦此。”(乾隆十三年五月初二日)
…………
从乾隆十三年四月初三至五月初二一个月的时间,乾隆就下发了那么多道与景德镇烧瓷有关的圣旨。一个掌管广阔疆域、整日面对如山国事的皇帝,对景德镇这样一个盛产瓷器的小小区域竟然施以如此事无巨细的关注,真是不可思议。
他不断地向景德镇颁布圣旨。在圣旨里,他不厌其烦地规定了具体的瓷器花样、器形和数量,仿佛他才是景德镇的督陶官,而身在景德镇的唐英不过是景德镇一名普通的瓷匠。他会在圣旨里对唐英严加斥责,如乾隆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可能是嫌瓷器烧造式样老旧,他托太监胡世杰传旨申斥和处罚:“此次唐英呈进磁器仍系旧样,为何不照所发新样烧造进呈?将这次呈进磁器钱粮不准报销,着伊赔补。钦此。”乾隆十五年七月十二日,他又下旨斥责并施罚:“唐英上年所进磁器内,选出缺釉、毛边、足破甚多,明系尔离任,将脚货选入上色,希图蒙混,将选出釉水不全等磁器数目,不准报销,着伊贴补。再传与回子知道,以后选上色磁器务要细心办理,不可疏忽。钦此。”
他真像是一个极其啰唆、喜怒无常的老者,或者说是有着恋物症状的精神病人。毋庸讳言,由于他亲临一线指挥,景德镇的瓷器烧造的确迎来了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各种体态精巧、构思新奇的瓷器大量出产,各种镂雕技法广泛使用,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品种上都登峰造极,质地精良,无与伦比……
可是当乾隆皇帝还在迷恋瓷器上的蓝色花朵,日日思考怎样在瓷器上烧制出他所谓的文治武功、大国气象,烧制出中国农耕文化里的诗意、传统文化里的精致和高妙境界,还在为手工业创造的非凡物象所沾沾自喜的时候,由于清代自开国以来所秉承的闭关锁国政策,他并不知道,世界另一头的欧洲,此时已经取得了以机器大工业代替手工业的工业革命的成功,拉开了现代国家的序幕,即将对他的国家造成巨大的威胁。他并不知道,他驾崩四十一年后(1840),欧洲列强将以虎门销烟为名,乘四十余艘船舰渡海来袭,而他的士兵,只能用过时的梭镖与大刀,悲壮而可笑地与他们的火炮对抗。因为清政府的闭关自守错失了踏上现代文明之路的机遇,中华民族从此开始了长达一个多世纪的苦难……
鸦片战争的炮弹让依然待在农耕文明和手工业文明梦境里的中国伤痕累累。大清王朝仿佛一件图案美妙吉祥质地却脆弱无比的青花瓷器,轻轻一碰就轰然破碎。1840年鸦片战争破碎的声响,成为近代中国最为耻辱的标识之一。这一点,肯定让一贯自以为是、以圣君自诩的乾隆皇帝始料未及。
然而青花是无辜的。当鸦片战争后的中国大门洞开,青花便成了“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中的宫娥,便成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中的山河与草木,便成了“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中的笛声和春色。虽然青花由皇家工厂制造,严格按照标准化的宫廷美学范式装扮一新,可它从来没有皇家惯有的威严刻板的表情。它从来就是泥土和火焰的后裔,是中华大地如此多娇的青山与绿水的缩影。当我们这个民族到了改朝换代或
者危在旦夕的时候,它从来都是乡愁的组成部分。
然而青花是不存在的。青花,乃是现实世界中虚拟的美物。它就像麒麟、凤凰与龙一样,是我们民族想象的生灵,是出于美和信仰创作出来的用于崇拜的精神幻象。虽然普天下的皇帝纷纷以拥有它为荣,但事实上,它从来都不会真正为谁所拥有。
杨卫红 (2020/4/24 14:51:00):这本书成功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想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