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池上自序
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
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
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
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
让睡觉饱足地秧苗在朝阳升起以前醒来。
驻村
二?一四年的秋天我到池上驻村了。
早些年,大部分的西部居民对远在东部纵谷的池上印象模糊,常常听到的就只是池上便当而已。至于池上便当好在哪里,也还是说不清楚。有当地居民跟我说,池上米好,大坡池产鱼,米饭加上鱼,就是早期池上便当的丰富内容。我没有查证,这样说的居民,脸上的表情有一种长久以来对故乡物产富裕的骄傲吧。
台湾好基金会希望大家认识岛屿农村的美,开始在池上蹲点,二??九年第一次秋收以后,六、七年来,我从徐璐口中就常常听到池上这个名字。
如果只是名字,池上对我而言还是很遥远的吧。然而像是有一个声音在牵引呼唤,我也一次一次去了池上,一次比一次时间久,终于在二?一四年决定驻村两年。
徐璐当时是台湾好基金会的执行长,已经计划在池上办一系列活动,像春耕秋收。她希望岛屿上的人,特别是都会里的人,可以认识池上这么美丽的农村,春耕秋收是池上土地的秩序,在后工业的时代,也会是重新省思人类文明的另一种新秩序吗?
二??九年第一次秋收活动办完,徐璐传一张照片给我,仿佛是空拍,钢琴家在一大片翠绿的稻田中央演奏,看到照片就会从心里哇的一声,觉得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美的稻田风景。那张照片后来在国际媒体上被大篇幅介绍,池上的农田之美,不只是岛屿应该认识,也是全世界重新省思土地意义的起点吧。
隔了几年,二?一二年,我就应邀参加了春耕的朗读诗活动,那一年参加的作家还有诗人席慕容、歌手陈永龙和作家谢旺霖。
我们住在一个叫福吉园的民宿,走出去,抬头就看到近在眼前巨大壮观辽阔的中央山脉,峰峦起伏绵延,光影瞬息万变。每个人最初看到也都是哇、哇叫着,平常咬文嚼字的作家,到了大山水面前,好像找不到什么词汇形容,哇、哇也就是欢喜和赞叹吧。但住几天之后,自然也会沉默安静下来。我们当然是初次到池上,有点大惊小怪,当地农民在田里工作,对眼前风景也只是司空见惯。他们安静在田里工作,对外地人喧哗夸张的哇有时点头微笑欣赏,有时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埋头工作。
那一次的朗读诗碰到大雨,在大坡池边搭的舞台,雨棚上都积满了水,背景是大坡池,以及隔着池水笼罩在雨雾中蜿蜒的海岸山脉。
有当地居民告诉我,大坡池是地震震出来的大水池,自然涌泉,水势丰沛,也是野生鸟类栖息的地方。我喜欢大坡池夹在东边海岸山脉和西边中央山脉之间,无论从哪一边看都有风景,东边秀丽尖峭,西边雄壮,日出时东边的光照亮中央山脉,日落时分,晚霞的光就映照着海岸山脉。池上晨昏的光变化万千,不住一段时间,不容易发现。
夏天的时候大坡池里满满都是荷花,繁华缤纷,入秋以后,荷花疏疏落落,残荷枯叶音会有成群野鸭、鹭鸶飞起。到了冬末春初,大坡池几乎清空了,水光就倒映着山峦和天空。初春的清晨,大约五点钟,太阳还没有从海岸山脉升起,大雾迷濛,我曾经看到明净空灵的大坡池,和白日的明艳不一样,和夏季的色彩缤纷也不一样。我偶然用手机留下了那一刻大坡池的宁谧神秘。传给朋友看,朋友就问:你又出国了吗?这是哪里?
二?一二年春耕朗读诗,碰上大雨滂沱。观众原来可以坐在斜坡草地上聆听,因为草地积水,结果都穿着雨衣,站在雨中听。
诗句的声音在大雨哗哗的节奏里,也变成雨声的一部分。诗句一出口就仿佛被风带走了,朗读者听着自己的诗句,又好像更多时间是听着雨声、风声。那样的朗读经验很好,也许诗句醒来就应该在风声、雨声里散去。
山水自然的声音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吧。
朗读的时候,我背对大坡池,看不见大坡池。后来有人告诉我,池面上一丝一丝的雨,在水面荡起涟漪,山间一缕一缕袅袅上长升的烟岚,随风飘散。我真希望自己不是朗读者,是一起分心去看山、看水、看云风雨丝的听众。
那是春天的大坡池,记得是四月,池上刚刚插了秧的水田,一片一片明如镜面。细细的一行一行的秧苗,疏疏落落,水田浅水里反映着天光云影,迷濛氤氲,像潮湿还没有干透的一张水墨。
那是一次奇特的声音的记忆,风声,雨声,自己的声音,水渠里潺潺的流水声,海岸山脉的云跟随太平洋的风,翻山越岭,翻过山头,好像累了,突然像瀑布一样,往下倾泻流窜,汹涌澎湃,形成壮观的云瀑。
池上的云可以在一天里有各种不同的变化,云瀑只是其中一种。有时候云拉得很长,慵懒闲适,贴到山脚地面,缓缓荡漾,有人说是卑南溪的水气充足,水气滋润稻禾,也让这里的稻田得天独厚。
二?一三年云门四十年在池上秋收的稻田演出《稻禾》,下着雨,山峦间也出现云瀑,使那一天的观众看到天地间难以比拟的壮观舞台。
云的瀑布,没有水声那么轰轰喧哗,是很难察觉的声音,是山和烟岚对话的声音,是细细的轻盈的缠绵的声音,像耳鬓廝磨,像轻轻撕着棉絮。春天,我像是在池上的土地里听到一种声音,是过了寒冬,春天开始慢慢复活苏醒,一点点骚动愉悦又很安静的声音,我想到节气里的「惊蛰」,是所有蛰伏沉寂的生命开始翻身、开始初初懵懂苏醒起来的声音吧。很安静的声音,很内在的声音,不急不徐,牵引我们到应该去的地方。心里最深处的声音,身体最内在的声音。人声喧哗时听不到的声音,喧嚣躁动沉静下来,当大脑的思维都放弃了操控听觉,听觉回复到最初原始纯粹状态,像胎儿蛰伏在子宫里,那么专一、没有被打扰的听觉,那时,你或许就会听到自己内在最深的地方有细细的声音升起。
池上那一个春天的雨声中,我听到了自己内在的声音。
常常是因为这样的声音,我们会走向那个地方。
年轻的时候在巴黎,有时候没有目的,随兴依赖心里的声音随处乱走,在小巷弄中穿来穿去。巴黎古旧缓慢的几个河边社区,总是让我放弃大脑思维,可以漫无目的,任凭身体跟着声音走,跟着气味走。
这几年,偶然回到巴黎,走着走着,还会听到冥冥中突然兴起的声音,仿佛是自己二十几岁遗留在一个巷弄角落的声音,忘了带走,忘了四十年。它还在那里,那声音如此清晰,像远远的一点星辰的光,在暗夜的海洋引领迷航的船舟。走着走着,感觉到那声音愈来愈近,很确定就近在面前了,我张开眼睛,看到整面墙上有人写着韩波《醉舟》的诗句。
我们内在都有诗句,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不是在大脑中,大脑的思维听不见内在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候像是藏在心脏中空的地方,在达文西说的被温热的血流充满回荡的中空地方。有时候,我也觉得那声音是否也许像是存放在胎儿时的肚脐中心。那个地方,出生时一不小心,会被剪掉,那很惨,就一辈子不会再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听不到那声音,有点像佛经里说的无明吧,像再也打不开的瞳孔,像没有耳膜可以共鸣的听觉,像《红楼梦》里贾宝玉失去了出生时衔在口中的那块玉,他就像失了魂魄,失了灵性,永远与自己身体最深处的声音无缘了。
我呆看着巴黎墙上大片工整书写的<醉舟>,想起那个十八岁就把所有诗句都写完了的诗人,在城市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间被捧为天才,然而天才在城市里仿佛只想活成败俗的丑闻,他让整个城市震撼,他让伦理崩裂溃败,他说:要懂得向美致敬。后来他出走了,流浪飘泊在暗黑的非洲,航海,贩卖军火,在陌生的地方得病死去。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诗人在高热的烧度里胡言呓语,望着白日的天空大叫:满天繁星,满天繁星。
他或许不是呓语,而是真的看见了满天繁星吧。诗句死亡的时刻,天空或许总是有漫天的星辰升起,每一粒星辰都是曾经热烈活过的肉体,带着最后一点闪烁余温升向夜空。
我知道即使是在白日,星辰都在。然而池上夜晚的星空如此,让我浩叹,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为了让稻谷休息、睡眠,像人睡足了觉,才有饱满的身体。稻谷饱满,也是因为有充足的睡眠。因此,几条我最爱在夜里散步的路,都没有照明,如果没有云遮挡,抬头时就看到漫天撒开的星斗。大概住一个月,很快就会熟悉不同季节、不同时辰星座升起或沉落的位置。秋天以后猎户星座大约是在七点以后就从东边海岸山脉升起,慢慢升高,一点一点转移靠近本边的中央山脉,很像我们在手机里寻找定位。
有人真的下载了手机软体,对着天上的某一处星群,手机面板上就显示出那些星座的名称和故事。
但是我还是有莫名的冲动,有时闭起眼睛,聆听天上星辰流转的声音,升起或沉落,都如此安静没有喧哗。
二?一四年十月住进池上之后,慢慢听到更多的声音,树叶生长的声音,水渗透漏泥土的声音,昆虫在不同角落对话的声音,不同鸟类的啁啾,求偶或者争吵,清晨对着旭日的歌唱,或黄昏归巢时吱吱喳喳的吵嚷,声音是如此不同。我尝试听更多细微的声音,像庄子说的天籁,动物争吵,人的谩骂,声音都太粗暴,听久之后就无缘听到天籁了。天籁是大自然里悦爱或亲昵的声音吧,天籁或许也就是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可以在像池上这样安静的地方听到天籁,也就找回了自己。
池上住到一个月后,就开始向四处去游荡。
从池上往西南,约一小时,就进到里南横的入口。南横的车道因为风灾中断了,但还可以走到利稻。如果步行,沿着新武吕溪的溪涧峡谷,可以走到这条溪汇入卑南溪的交会处。我躺在巨大岩石上,听着新武吕溪的声音,仿佛溪涧里每一条水流都在寻找卑南溪的入口,两条溪涧的水声不同,碰到不同的礁石,有不同的声音,碰到岩壁转弯的时候,也有声音。我仔细聆听,声音里有寻找,有盼望,有眷恋,有舍得,也有舍不得,有那么多点点滴滴的心事。
我走到溪畔山坡上的雾鹿部落,看小学生在校园升旗,大片的番茄田不知为何落满一地番茄,任其腐烂。记得山坡上的昙花吗?在月光下同时开放了数百朵,我仿佛也听到昙花一一绽放时欢欣又有一点凄楚的声音。
回到池上,走过育苗中心,看到一条一条长约一百公尺的白布,铺在地上,有人细心浇水。我好奇翻开湿润的白布一角偷窥,蜷伏在白棉布下,一粒一粒的稻谷,刚冒出针尖般白白的嫩芽,像许多胎儿,我听着它们初初透出呼吸的声音,吱吱喳喳,也像在欢欣对话。
在长河和大山之间,听着千百种自然间的天籁,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声音的记忆。像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礼》中那一声仿佛从记忆深处悠长升起的呼唤,像亘古以来原野中的声音,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让睡觉饱足的秧苗在朝阳升起以前醒来。
云可以如此无事,没有目的来,没有目的又走了。
初春的某一天,我听到一株苦楝树将要吐芽的声音,声音里带一点点粉紫,才刚立春,纵谷还很冷,但是那一株苦楝树仿佛忍不住要赶快醒来。
入睡以前和苏醒时分,我总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聆听许多种声音。最安静的是云缓慢流走的声音,清晨或暗夜里,无踪无影的云,优雅的飘拂、流荡,不急不徐,在空中留下他们有时银白、有时淡淡银灰的声音。
清晨五点前后,夜晚七、八点之后,没有日光,没有灯光照明,有时有月光和星光,月光和星光都是安静的,不会打搅扰乱心里面的声音。
我听着云流动的声音,比水要轻盈,云岚移动,很慢,若有若无,若断若续。我在笔记里写下一些句子,想告诉你那心底声音的记忆:
听自己的声音
听风的声音
听秧苗说话的声音
听水圳潺潺流去
听山上的云跟溪谷告别的声音
我们都要离去
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
所以,你还想再拥抱一次吗?
我因此记得你的体温
记得你似笑非笑
记得你啼笑皆非的表情
告别自然很难
比没有目的的流浪还难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在秋收的田野上
看稻梗烧起野烟
火焰带着烧焦的气味腾空飞起
干涸的土地
等待下一个雨季
可以听风听雨
听秧苗醒来跟春天说话
我要走了
你只是我路过的村落
让我再拥抱一次
记得你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