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作品的文化追求 (序)
田珍颖
认识曹岩时,她已是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学生。一身整洁的绿军装,不掩飘逸的书卷气。
30年时光如浮云般飘走,其间不时有曹岩的创作信息。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了解曹岩和她的文学动态的。及至读了这部自选集书稿,我才连连感慨,知道要重新认识今天的作家曹岩。
我首先发出的感慨之声是:文弱的曹岩,却有刚硬的作品。
这刚硬,是她屡屡落笔于时代潮流的急湍处,去写这个大时代的宏伟广阔。
于现实社会中的高端落笔,是需要勇气和学识的。高处能写出无限风光,但要经历无限艰险。
时代潮流的急湍处,正显示着这个时代剧变的最本质的社会形态。站在这里,会看到这场史无前例的变革,是怎样透穿生产力的变化、社会结构的变化,而到达人的精神裂变的前沿。站在这高处,谁能听不到深层的波涛涌动的震撼天地的巨大轰响呢?而此时,当你选择了这样的写作高地时,就意味着你为自己作品制定了超凡的标高,而摒弃了平庸的写作。
曹岩就屡屡站在这样险要的地方,确定自己作品下笔的切入口:
她去写《 世纪之约 》,那个发生“春天的故事”的地方,那个全中国全世界瞩目的改革浪潮最汹涌的地方。当那个蓝色的南方药厂的建筑从荒野上拔地而起时,曹岩把笔落在这里,写这里发生的人间奇迹。
曹岩把笔触伸向商战时,郑州古城正在她面前震动,6个商场,竞相崛起,郑州人呼喊着涌入改革的浪潮里。写这样充满激烈的题材,这是为这个城市立传啊!而且这个商战的远端折射着全中国成百上千个城市的地覆天翻的前景。
时不我待——这可能是曹岩经常的心声,所以当历史毫不迟疑地进入新时期,曹岩的笔随着一支特殊的部队,在与“埃博拉”死神的决战中,写他们起伏跌宕的身影。在异国土地上建医院,培训人才,站在世界的防疫前沿,为人类的生存打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役……
然而,我们对一部报告文学的期许,并不仅在于它的再现性和实录性,而在于它从纪实中带给我们的思想,亦即它的深厚性。
这深厚性,当作家站在涌流的急湍处,听到惊涛骇浪而产生共振时,它就应当从作家自身的思想中涌现出来。这就是创作者在视野开阔时,寻找的写作题材的文化品质和文学品格。在这方面,曹岩的作品显示了颇有力度的表现。
比如,《 世纪之约 》中,以赵新先为领军人物的改革大军,他们面对的是传统势力的层层阻隔,于是,作者在着笔写他们冲出去、站起来、向前跃进的过程,意在告诉我们,这种创新的力量,永远是人类历史前进的动力。
再比如,《商战在郑州》,激烈的鏖战,价格、营销、体制、效益,在硝烟中打了几个滚。但作者却在这“市场经济的第一枪”的叙述中,把商战写成“城市的名片”,并且深层地揭示了这场商战内在的经济学的合力效益,它是城市迎接明天的序曲。
故事发生在非洲的《 极度威胁 》,当这支旷世未有的队伍,在死神面前展开一个大战役时,曹岩能揭开层层现象从“援外”的平常解释中脱出,将一个敢担当而摒弃穷兵黩武的大国形象,展现在全世界面前,从而传播了崇高的中华文化。
这就是我在细读了曹岩作品的文本后,循着她创作的流程,为她勾画出的创作心路的历程。因此,我感慨!为一个女作家,能以充满时代激情的心,去感受这个风云变化的时代,并以大气的笔墨,写出这个时代的大势来。
当我由曹岩的作品中寻找它的标高和深度时,我被她笔下的人物感动着。我相信,对人物的描写,是曹岩一向创作中的文学追求的重要方面。
在曹岩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时,“典型环境”“典型人物”,正写在他们的教科书上;而当她步入报告文学创作行列时,她一定曾被徐迟笔下的陈景润、黄宗英笔下的徐风翔、柯岩笔下的贝汉廷所感动;她也一定知道,当报告文学连门类都无着落时,正是这些前辈笔下的人物,一个个鲜活地站在文学的人物画廊里,从而使受人轻视的报告文学,获得“蔚为大观”的承认。在这样的文学环境中成长的曹岩,不大醉心于全景式等大而无当的写作,她把自己的情感和笔力都投放到她笔下的人物中,往细处写,往深处写,往灵魂世界写,写出一个个明亮、鲜活而有立体感的人物来,让自己的作品,因为有这些人物的成功塑造,而如锦绣般的精致。
看《 永远的黑土地 》中这位在农垦基地服役11年的志愿兵段德坤,是总部树立的学雷锋先进个人,他光环灿烂的一个个先进事迹,一项项立功嘉奖,这些全可浮在纸上的记录,并没有妨碍曹岩进入采访深处,于是,她在光环耀眼中,得知了这个老兵厚重的内心:这11年的田野劳作中,他和妻子竟然没有实现为父亲养育子嗣的普通愿望。于是,段德坤的所有立功、嘉奖,奖状、奖章,在曹岩的笔下,一下变得重若千钧。我们在为这个朴实厚道的小伙子的忘我奉献而激动时,常能为那奉献的深重,流出感动的泪水。
卢加胜是作家简笔勾勒的另一个人物。在轰动全国的列车抢劫大案中,他挺身斗歹徒,以致受伤,但事后几年却无声息地隐瞒了英雄行为。这是一个需要仰视的人物,但作者却围绕他的壮举,细笔写他的善良、他的忠厚、他的秉直、他的敬业,直把他写得接了地气,让阅读者感到他的温度,于是,人物可信地树立起来,而《 灿如阳光 》的题目,恰如其分地让卢加胜的形象,留在阅读者的心中。
在曹岩笔下的人物中,最悲壮的当数《 锦州之恋 》中的市委书记张鸣岐,他牺牲在洪水中的消息,传遍全国。曹岩采访时,远远近近地由他周围的许多人述说着他,到处都是哽咽、泪水、失声痛哭;写在纸上的文字,也是浸满了泪水。但作者没有就此止笔,她在寻找那个最细处。最细密的地方,才是最让人心痛并永远不忘的地方。于是,她寻到了,那就是张鸣岐迎着排天大浪站立在洪水中的生命最后的那一瞬间,他在回头顾盼,他要照看他所带领的11人队伍中那个最弱小的刘晶。这一顾盼,他就失去了生的机会,因为在他前面几步远,就是一棵大树,那大树焦急而痛苦地望着张鸣岐生命最后的几分钟。写到这里,作者为张鸣岐的死,画上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句号。虽只有几十个字的排列,但一个英雄的形象,崛然树立而起。试想,假如没有这一笔,《 锦州之恋 》会怎样?
在人物的塑造中,对群像的描绘,是曹岩炉火纯青的功夫。她善于将群像中的每一个人的“典型性格”掌握住,重笔描绘,让每一个人成为群像的一个维面,他们挽臂联袂而立,就成为一个牢不可摧的艺术群体。
在《 极度威胁 》中,我们就看到了这样的一组群像:
面对塞国肆虐的“非洲死神”埃博拉,当我们的军医们终于要进入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房时,谁第一个进入?医疗队长李进平静地说:我第一个进去!
病区里第一次出现病人吐血,塞方负责环境卫生的人员不敢进去处理,刚刚从病区工作完出来的护士长秦玉玲,再一次穿上防护服冲进病区。于是,21天的潜伏期,死亡的阴影每天都悬浮在她的头顶;
和妈妈一起入院的8岁男孩卡比亚去世了,尸体亟须运走,但是塞国收尸队的人却迟迟不来,好不容易来了,却以手续不全为理由拒绝收尸。医疗保障组组长郭桐生费尽口舌、费尽周折,最后请塞方院长亲自出面说情、给收尸队队长送红包,才得以把4具尸体全部运走;
小姑娘雅尤玛在妈妈去世后孤独无依,护士长刘丽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疼惜她,在她不堪病痛的折磨而拒绝服药的时候,情急之下,忘却危险,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最后,已经出现埃博拉晚期症状的雅尤玛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
写不尽这些群像中的人物,他们心灵相通,又勇敢相依着,结成了一座山一样的屏障。
《 人民生命大于天 》中,一支精锐部队的群像,在作者笔下浮绘出来:
医大副校长赵先柱将军般地带领这支部队,第一时间赶赴抗震救灾第一线。他指挥拯救一个在大地震中失去职能的地方医院;他又指挥了千名伤员的大转移,开创了“极富创建性的有效之举”,为成千上万的罹难同胞打开了新的再生之门;
王登高,一个在渡口大声吵架的将军校长,为的是要争得一只冲锋舟,带自己的医疗队渡河冲向震中映秀,他吵得声震四方;
创伤外科军医沈岳,取消了简单安全的截肢手术,冒着风险竭尽所能地抢救小姑娘杨璐已经开始坏死的手臂。手术成功后,他挥着拳头大喊:“太好了!小姑娘的手保住了!她美好的一生也保住了!”他的生命保卫战屡战屡胜;
当一例特殊的手术必须在余震不断的楼房里进行时,黄显凯教授说:“我是党员,我主刀!”于是,许多医生跟着他进入了余震中的手术室。这些临危不惧的军医,肩并肩地成为一支利剑般的队伍。
对曹岩笔下群像的归纳,并非赘笔。报告文学作家常常面临大事件的写作,群像是其中的文学脊梁。但写群像,就牵连了布局谋篇、结构架设、节奏急缓等许多无法规避的问题,这会是对执笔者的考验,曹岩的作品,就在群像出场中,积累了不少的文学经验。所以,群像描绘也成了研究曹岩作品的不可规避的一个方面。
本文的最后,我的感慨要针对“行走者曹岩”。这似乎是个要离开文本的话题,但恰恰相反,这个话题正是从文本中引发出来的。
读曹岩的作品,你会发现她的采访范围总是尽可能地扩大,采访人数也就尽可能地增加。这使我想起在报告文学界使用率很高的一个词汇:田野调查。这个原本由传播学引来的词条中,不仅仅指采访者到现场,它含有更高的学术程序,比如:比较、辨别、思考等,更重要的手段是参与和观察。
曹岩是个按“田野调查”本意进行采访的作家,她讲究文本中的证实,乃至反复证实;她讲究与采访对象的面对面的恳谈、心与心的碰撞,以致达到共鸣共振。
于是,她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行走着的报告文学作家。
一个资料显示,她的长篇报告文学《 幕后之神 》,曾有近百人的采访记录,就是在这本自选集中,每篇的采访量都不少。
记得当她30年前将《 疯狂的盗墓者 》交给《 十月 》时,我问她:你去过盗墓现场?于是关于盗墓者占据的“鬼沟”等,立刻成了我们俩的话题。细读《 人民生命大于天 》一篇,你会发现,她随军而行,住帐篷、睡地铺,从重庆、成都,到达都江堰、德阳、什邡、汉旺、映秀、理县。我问过,这一路行程超过1500里,那正是骄阳暴晒的日子。
我从《 锦州之恋 》所涉及的时间看,当她到达锦州采访时,洪水刚刚退去,地面到处都是泥泞,锦州人完全沉浸在失去一位好书记的悲痛中。
如果说,报告文学作家的作品,是用脚步丈量出来的,曹岩当之无愧。面对当今许多由等身资料堆起来的宏大叙事,曹岩却踏踏实实地行走着自己的报告文学之路,可谓:初心不改。
写到这里,我发现我没写她是女作家怎样怎样,这不是我的忽略。
我觉得,一个报告文学作家的本分,是要有一个“家国天下”的大情怀,无论其是男是女。
曹岩有这个本分,所以她刚硬,所以她深厚,所以她能够文笔持久。
2016年冬至 紫芳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