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道者或修道者的本质是什么?
读过《心滴》及我周围的人,时常问这样的问题。《人物索骥》或许能提供一些答案,但是并不完全,因为开悟的境界超越了一切现象界的概念,所有灵修生活的精神转化都是深不可测的。
另外,当飞鸟和本书的意见相左时,永远要相信飞鸟。
酿夏(代为跋)
在神性缺失的情况下,生命会变成巨大的负担。
自以物质的方式降临人世起,我一直被引诱着去相信,单纯地以物质世界为基础的科学世界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有理论。然而,对于来世、轮回、灵魂、精神,或永恒的意识等相关问题,常见的科学理论却无法给出答案。
逐渐地,我与所有存在的核心中深藏的神秘,失去了联系。
于是,我开始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中,绝望,挣扎,伴随着重度抑郁。生活中所有的一切,让我备觉孤独、悲伤和憎恨,生命如此丑陋而没有意义。穷年卒月,我所经历的“真实”,在生活常识里,已经无处容身。
所以,我写《心滴》,是别无选择,是终于熬不住了。
事实上,成长期的遭遇已经否定了我童年时接受但从未消化的教育。熟悉的有形空间,在涵纳了丰富存在的同时,也将我与其他存在的时空隔绝开来。我需要更多的独处时间。只有当我独处时,才会清楚地意识到,我与万物同在。
从身体认同到灵魂认同是生命历程中一个关键步骤。七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在一块美丽的翡翠石板上见到了……众生的倒影。我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块翡翠石板,让投影越来越清晰。这个美好的隐微映象,对于一个幼童来说,无疑显现出奇妙的力量和威仪。不,不止如此,到后来,还有一种令人畏惧到厌烦的无助和无奈。
自此,深宵临梦,一夜一夜经年做下去,一做就是大半辈子。微有月意的夜晚,翡翠石板上面布满着各式各样的名姓,似草木在潭水中。取出,一一真实,放入水中,摇曳蹁跹,仿佛捏造出来的幻象。久而久之,我对此产生一种强烈的依恋,心魂情不自禁地停驻在那些幽暗美妙的人形中,享受着晕柔亮光的魅惑。还算幸运的是,长大的整个过程,我都明白,在天亮之前选择回到原先的躯体。
于是,有二十几年的时间,尘仙两界,一点点阻隔也没有。发呆、出神、大笑,失声痛哭:我看见一世又一世的自己,那些生命中的哀伤、背叛和自私等各种残酷的事实……内心冲突不已,我真的经历过那些光阴吗?它们是灵魂暗夜的考验吗?
神思恍惚,纠葛扭曲,跟自己争执,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这些贮存能量的冲突与动荡就在各种情绪、意象、念头和身体反应中释放出来。它们自有其运作逻辑,却是怎样持久地影响了我的人生。我总是在现实中遭逢梦境的吉光片羽,这股来自轨道外的拉力,让我愈加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日常生活所认知的尘世。
我一生都在等待着脱胎换骨。“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就在我又一次奋力挣扎到极点时,这回,我听到了来自我内部的回答,“不要抗拒。”突然,我身如溃决之堤,全无半点招架之力,终不再挣扎。我让自己的心彻底停止忙碌,所有东西都在无限宁静中分崩离析……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身体没有任何感觉。我完全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醒来时,眼睛仍然是闭着的,但却泪流满面。我消失了。我所认知的一切身份都消失无踪。不动己心,不乱他心。仅只内心的最深处,有一种神圣的、不可测量和不可名状的东西,正缓慢而温暖地涌出,宛如次第花开。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我的身体辽阔无边,置于光的抚慰中。我起床,身心轻安,一路穿越人群,走过街区花园,走过一团一团的树荫,又原路走回来,觉得世事尽可原谅,尽可原谅,虽然不知原谅什么。
稍得喘息的片刻,我打开电脑,开始录入三十几年来翡翠石板向我展示的那些梦境。我知道,那些映象,远超过我所理解的。回想起来,无以名之,几近于荒谬。但仿佛不得已,昔日那股幽微的神秘已经开始变得真实可触,日复一日,亟待解脱,遂以自己所能把握的文字世界,将记忆回溯到最深处,说说“私房话”。
彼时,此生的尘劳心与烟火身——在东方破、撒的迷失和拓跋须卜春秋面前还是纯洁的,也只有他们看我仍是纯洁的啊。当然,他们对生命形态的选择过程也是我的选择过程。《心滴》里的每个人,包括红袖、绿俏和塔米娜,都经历过一段无望的感情,后投入修行转化了内在——转化内在能使其看见事物的真相,而非诠释。他(她)们必须依赖一种特殊的活动——比如踏上朝圣秘境的险恶旅途——在刀锋的边缘上行走——在生死边界上悠游,以从时间、从问题、从思维、从置身自设的陷阱中解放出来。
当然,自身的灵性是所有存在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我找回了对它的关注。
在《心滴》中,与殊胜有关的一切体验,都发生在“龙居之所”(古代地图绘制者将渺远的未知之乡标示为“龙居之所”)的白日梦中,概莫能外。但是,由于这些可尊敬的先哲有着如此专一渴望的虔敬心,因而创造了“圣地”,甚至迎请了圣者亲身示现在自己的感知之中。这其中最美妙、最动人的是,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那些不为人所知的“龙居之所”都有了振奋人心的名字,比如菩提伽耶、鹿野苑和香巴拉……
在近代之前的宗教中,这种神圣感是众所周知的,而且与人类密切关联。在不同的语言和人群中,这种神圣感一直被传诵着。当我们越来越拥有现代文明和高科技的力量之后,世俗的文化则蚕食了这种神圣感。
瞧着电脑里那些朝夕录入的文字,它们是我的前世今生——最贴近真实的心灵地图,也像是我杜撰的故事。我是个文学的局外人,写小说只是做功课,是禅修,是心灵朝圣,非职志于文学。其间偶或被文学界误认了“自己人”,那便只好勉强自欺……尽管也有过风露幽怀与闲愁万种,不过如此。
对于我想跟读者分享的故事,大部分人在骨子里是抗拒的。毕竟,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我自己也不会相信这一切。当然,如果谈话对象不同,对伟大神圣的探究也会出现不同的答案。生命远比我们今生了解的内容丰富得多。
现在,我感觉好像在谈论着我的另一世或是别人的生活。写作,是可以成为获得解脱之向导的。在此我作个结论,《心滴》不是实相,充其量是了解实相的工具,《心滴密码》亦如是。真正永久存在的或者说可以随身携带前往其他世代的,只是一颗优秀的心灵。
信仰,有着至关重要的力量。实际上,它就在我们周围。当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当你阅读这些句子的时候,它都在。灵修生活所面对的真正挑战不是在深山隐僻处,或意识的超凡脱俗,而是日常生活。对此,我时常想起一个比较严谨的藏文用语——“酿夏”。
“酿”的意思是平等,“夏”是不打扰、不碰触、顺其自然。所以说,不管你是坐直、倒立、躺下、在酒吧里摇摆,抑或是在旅途中受苦、在巴黎看时装秀,还是在电脑前码字符玩游戏,只要你可以做到“酿夏”——平等、顺其自然,你就是真正在修禅定。
开悟的确存在。万事万物尽皆平凡,但同时又澄澈清明。只要机缘到了,每个人都必然觉醒,都有跟自己素面相见的机会,与自己合二为一,即便经过成千上万次梦境。
说到这里,我每天仍须跟作品里的人物一道,边杀人边朝圣,努力对峙那些局限心灵视野的执念和想法。《心滴》并非结束,并非是我最后一次说再见的时候——这时候——在过去心与未来心之间,我得到一个机会,让我脱离了这个低级的物质世界,进入了造物者高贵的领土。我的心识有生以来第一次处在一个最自由、最赤裸、最有力量的、回归到一味的状态。
也许,周遭人会为此认为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个白痴,但谁在乎呢?
二〇一三年四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