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鉴古董,就是与古人对话,有时信号畅通,古人如在眼前,侃侃而谈;有时陷入迷雾,似乎看见了,却隔着奔流的江水,你在此岸,他在彼岸。那江水就是时间,不可回流。
在古董行,跑一线是指深入乡下,挨门进户地探古寻宝,访珍觅奇。
作者通过一线视角,以我在乡下收古董为主题,用世情小说的笔法,描摹了跑一线过程中的一物、一人、一事,展现了好物被发现、被交易,闪亮面世的曲折过程,彰显了一线跑家充满奇趣的民间智慧,也道出一幕幕由寻宝而引发的饶有趣味的故事与传奇,读来妙趣横生,意味深长。
自序 寻找
一直觉得心里头欠着点、缺着点什么,不那么畅意、熨帖,不那么浑实、润活;而且,随着经见的日头和风雨愈来愈厚密,这种欠着点、缺着点的感觉也愈来愈厚密。夜半,没缘由地猛醒之际,几杯酒醺醺然,独自踏着枯叶风中行走之际,这种感觉像生了翅膀,飞舞在面前。我想抓住,却了无踪影,只抓住了迷茫的叹息。
我得去寻找。
有那么几年的时间,我像一只麻雀,在乡村漫无目的,又似乎怀揣着所谓的目的不停地飞翔。这家屋檐生了苔藓的青瓦、那家尘灰满面的中堂、这家浸满了油脂和茶垢的炕桌、那家雕镂美丽花纹的房梁、这家丢弃后院硕大的青石条、那家黄土夯筑的院墙……都留下了我翩翩飞翔的记忆。当然,我很幸运,在一座座村庄这些村庄已经足够衰老,生命用分秒来计算,城市强大的侵略催促他们死亡活着的最后时刻,结识了很多朋友。
之所以结识这些朋友,是因为他们跟我一样,也在寻找,寻找欠着点、缺着点的什么。他们骑摩托车,驾驶三轮蹦蹦车,好一点的,有一辆遮风挡雨的面包车,搜寻半径百十多公里。他们进入村庄,扯开喇叭:旧桌子、老板凳、袁大头、老麻钱、旱烟锅锅、玉石嘴嘴、旧书旧画儿、老猪槽、老马槽、老窗子、老门扇……啥都要嗷!收老货喽嗷……这样的召唤在乡村总能找到呼应。人群聚拢过来,我的朋友们掏出廉价的香烟,先向年长的老者敬上一支,再向每个人笑脸致意,散发一圈。谁知今天会有怎样一件让人心旌荡漾的物件出现呢?谁知这些看似寒窘的乡人先祖姓甚名谁?所谓伟大、著名、知名、有名的人物,哪一个不是从乡村走出去的呢?
古老的村庄像星辰,因为迷雾和阴云,看不见它的璀璨。或许还因为时间太残酷,记忆被一刀一刀割成了碎屑。但世事往往奇妙,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安排,尘封的过往会因某个物件的出现而光明、清晰,让混沌的后人看见先人的足迹、风采,乃至隐秘。
这也是我这些朋友们最幸福的时刻,也是其风雨无阻整日不辍在乡村搜寻的原因。即使一两个月毫无收获,也丝毫不影响他们搜寻的热乎劲儿。他们有一个共同毛病,或者说爱好,就是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那些光辉经历:如何透过老旧、脏污的外表,用锐利的一双慧眼刹那间复原这些老物件的本来面目;怎样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讨价还价;怎样平心静气盘磨出光彩,证明自己有一双慧眼;怎样与城市来的客斗智斗勇,博得好价钱;怎样追悔莫及,捶胸顿足,没看透这些老物件,开价太低了……经过他们的一双慧眼,多少物件陈列在大大小小的博物馆里、多少物件摆设在大大小小的古镇古村落里、多少物件成为大大小小富豪豪迈的炫耀的资本、多少物件成为玩家们天天盘磨的最爱……这些物件绝大多数是民间特产,别有一种气韵和气质,套用眼下的热词,就是特别接地气。
我的这些朋友们让沦落的破烂儿走出沉沦的乡村,换了主人,放射光彩。他们却被冠以跑一线的铲地皮的日弄人的没正事闲混的名头。好听些,他们被称为跑家、一线跑家。他们搜寻物件,似乎只为了赢得变卖的差价,为了蝇头小利出卖了不该出卖的东西。一位年长的一线跑家朋友说:不是我买的本事大,是主儿家要卖啊!谁让他守不住先人的遗存呢?
我也要活命么,只要经见了,过手了,心里就舒坦,一辈子能活在寻货的路上,那就美得很了!
从我手上接货的人,其实也活在寻找的路上。不给他,他心里也不得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我问:寻找什么呢?
他答:还不是先人留下的那些念想,还不就是你们嘴里天天念叨的乡愁么!
有那么几年时间,我像跟在老师屁股后头听话的小学生,谦恭地,甚至带着崇拜的意味跟着这些朋友们,敲西家门,进东家屋,把李家批麻批灰黑又亮的大漆供案拉回家,把段家沉重无比的牌坊残件吊上车,吃罢王家嫂子抡圆胳膊烹饪的搅团,顺便捎上他们祖上石印的诗集,喝了周家老叔祖传手艺酿造的苞谷酒,切莫忘记他家那方细腻滑润的端溪老坑砚台……由此,我也结识了很多像我一样,从楼宇森林跑出来的人。他们各怀梦想,有的想搜寻出一座博物馆;有的想装饰自己呆板的樊笼,生些古雅厚重的气息;有的只是爱,与生俱来的爱,没有一丝功利……从我那些跑一线的朋友一直往上,生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络和无限的链条,谁也不知道网络的尽头在哪里,链条的顶端在哪里,只知道,数不清各怀梦想的人在这张网络的一定区域、一定高度活跃着,每天因此而繁衍出很多故事。
我的梦想和愿望就是把这些故事原汁原味地记录下来,定格那些精彩动人的瞬间,尽管这些瞬间跟宏大叙事比较起来,那么渺小,而且微不足道。就像我那位年长的一线朋友说的,我在记录乡愁。是的,是乡愁,但又不仅仅是乡愁,更有先人通过一对柱础、一件佩玉、一函古书、一根银簪告诉我们时间的斑驳、流传的艰辛、得到的偶然和必然……
大约,这就是我寻找欠着点、缺着点的什么吧!
是这样吗?
此刻,我心里头还觉得欠着点、缺着点什么,不那么畅意、熨帖,不那么浑实、润活。昨晚,与那位年长的一线跑家朋友通电话,他悲哀地说:咋啥啥儿都寻不下了,跑了三五天,还是光蛋蛋儿,只到手了半块云纹秦当,把人急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