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横断山的终极征服者
来自词与物的故事
北京大学 陈保亚教授
茶马古道的魅力，在于行走与征服。
以7500多米的贡嘎山为主峰的横断山腹地，以其险峻、陡峭和极显著的岭谷高差著称于世。在茶马古道兴起以前，文献记录中没有远征的商道翻越横断山腹地。南北丝绸之路都绕开横断山腹地西去。茶马古道的兴起完成了对横断山腹地的终极征服，因此也完成了对青藏高原的终极征服。
本书作者李贵平所行走的茶马古道川藏线，可以说是以笔为杖，对横断山腹地古道的征服。
2015年初夏，由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理工大学、北京语言大学、四川师范大学和《科学中国人》杂志社等组成藏羌茶马古道考察队深入横断山进行考察，李贵平以记者身份和我们一起同行。一路上，贵平以独特的眼光和视角不断向我们提出茶马古道的各种问题，往往打中要害。他的问题给我们很多启发。要回答贵平的问题，需要深入调查。我们的好些工作还来不及展开，他又拿出了这本《历史光影里的茶马古道》。贵平不满足提问，还亲自行走。作为一个记者和旅游作家，他身上体现出来的人文功底和冒险精神让我吃惊，他在书中所呈现的故事也迫使我们重新思考茶马古道的性质和意义。
1990年夏秋，在云南大学和中甸县志办的支持下，我和木霁弘、徐涌涛、李旭、王晓松、李林一起，踏上了滇藏川古道语言文化徒步调查的征程。我们想弄清楚这些古道的来龙去脉和语言面貌。当时古道的具体走向我们并不清楚，高山峡谷的艰险倒是有所预料。我们开始锻炼身体，阅读了很多关于马帮和茶马互市的文献，制定了详细考察计划。1990年7至9月，我们找到马帮师傅笃羁做向导，每人赶着一匹马，驮着行李干粮帐篷，带上两支枪，还有80斤重的德国黑背狼犬嘎丢，开始了我们行走计划。我们在横断山崇山峻岭中历经艰险，多次面临死亡威胁。我们的路线从云南中甸（今香格里拉）往西北出发，翻越横断山到昌都，再向东翻越横断山到康定，再转西南下稻城回到中甸。
我们一路调查采访发现，这些被遗忘的马帮古道并不是局域古道，而是可以延伸很远的地方，主要有两条，一条从西双版纳经过大理、中甸、拉萨到尼泊尔、印度，一条从雅安经过康定、拉萨到尼泊尔、印度。这两条远征古道赖以维持的必要物质是茶，最主要的运输工具是被驯化的马、驴及其杂配马骡、驴骡，高寒地带则起用牦牛。于是我们把这两条马帮古道命名为茶马古道，并于1992年发表了关于茶马古道考察和研究的第一篇论文《论茶马古道的历史地位》和第一本专著《滇藏川大三角探秘茶马古道研究》，茶马古道这一特殊的名称开始在文献中迅速传播开。我们没有料到，茶马古道竟然有如此重大的文明传播史意义和商业价值。我们更没有料到，茶马古道竟然会成为热闹非凡的旅游热线。
近30年来，我们每年花很多时间继续在茶马古道上调查语言文化，逐渐对茶马古道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茶马古道可分为原生茶马古道和次生茶马古道。原生茶马古道也是最早形成的茶马古道，是在局域盐运古道基础上形成的远征古道。次生茶马古道，则是因为大规模运茶在早期丝绸之路等远征古道上形成。
在茶马古道兴起以前，以滇藏川横断山为中心，周围的马帮古道已经非常著名。有历史记载的代表性马帮古道已经有很多，比如从大理到成都的五尺道和零关道，从大理到印度的博南道。五尺道从成都顺岷江南下，再沿着金沙江经过宜宾、昭通、昆明到大理。零关道从成都经雅安、汉源过大渡河到西昌，再顺安宁、雅砻江到攀枝花，顺金沙江进入云南楚雄，最后从大姚到大理。博南道从大理出发跨越澜沧江、怒江，取道保山、腾冲等地，分几条支线进入缅甸印度。
根据我们的初步考察，这些马帮古道的有些部分和分段早在茶马古道形成以前已经进入马车道。另一方面，茶马古道以前还有些马帮古道尽管历史记录很少，但也已经相当发达。由于这些地方地势险峻，泥石流频繁，这些马帮古道有比内地马帮古道更强的生命力，不容易被马车道代替。这一点构成滇藏川横断山深处马帮古道的一个区别特征。有代表性的有怒江马帮古道、澜沧江马帮古道、金沙江马帮古道、元江红河马帮古道、雅砻江马帮古道、南盘江马帮古道，这些马帮古道形成沿江马帮古道系列。怒江马帮古道从西藏那曲往东南顺江而下一直可以伸到缅甸，途中在六库往东可以进入大理。澜沧江马帮古道从西藏昌都往东南顺江而下一直可以伸到老挝、缅甸、越南。金沙江马帮古道把滇藏川很多马帮古道串联在一起。马帮古道的出现促进了城市的出现，连接城市使更多的马帮古道直接跨越江河，寻找近路。在中心城市出现以前，村落往往是沿着江河分布的，所以古道也沿着江河行走，沿途可以有各种交换。中心城市出现后，连接城市的古道成了往来频繁的主要干道。古道以沿江为主的网络发展成沿江跨江的网络，这是马帮古道和以前的各种古道的另一个差别，这种差别的形成也和桥梁技术的进步有关系。博南道从大理出发要跨越澜沧江、怒江，就是典型的沿江跨江古道。
是什么原因使横断山深处的马帮古道特别发达？丝绸、邛竹杖、蜀布的运输都是值得考虑的理由，也是早期文献中提到过的实物。但是，我们发现最根本的理由是盐。古道演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是盐的使用。
当马帮和盐两个因素汇集在一起时，形成了盐运马帮古道，这是一种生命力非常强的古道，马帮古道和盐运古道的性质同时体现在盐运马帮古道上：一方面是崇山峻岭中需要古道网络来运输盐，另一方面是马帮克服艰难险阻的能力使盐运古道网络得以运行。由于盐运马帮古道的出现，更多的村落在古道周围兴起。
但是，这些盐运马帮古道并没有以远征的形态直接而持续地翻越横断山，形成类似丝绸之路这样的商道，因为翻越横断山的难度太大了，对商人来说代价太高。
一件独特的文化事件，使盐运马帮古道产生了根本的变化。大约从晚唐开始，茶逐渐成为很多藏族每天饮食结构中必不可缺少的部分。恃茶行为（亦称嗜茶行为）开始在青藏高原出现。根据史料记载，当时在河西及青海日月山一带已经开始茶马互市，茶叶大量运往藏区。现代藏族几乎都饮酥油茶。藏族需要茶就像需要水、空气、盐、粮食，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远在唐朝以前，中国很多地方就有饮茶的习俗，但都没有形成对茶的全民依赖。是什么原因造成藏族对茶的全民依赖？可以设想藏族需要茶是为了提神化食，但其他民族为什么不总是以这样的方式依赖茶？一定还有更关键的原因，这个问题是研究茶马古道形成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很可能存在一种择食生存原则，即有饮茶习俗的藏族更容易在高原生存。
藏族对茶的全民依赖，再一次使以滇藏川横断山为核心的古道获得了独立的性质。以前横断山地带盐运马帮古道多以某个盐井或盐的集散地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形成局域性古道。藏族对茶的依赖使马帮穿越横断山远征成为常年的必要行为。因为藏族地区一般不产茶，于是局域盐运古道串联成了互联网似的远征茶马古道。
可以说，茶马古道和以往古道的一个区别特征，就是穿越横断山向茶叶生产地远征。横断山脉高山河流纵贯，茶马古道要穿越高黎贡山、怒江、怒山、澜沧江、芒康山、金沙江、沙鲁里山、雅砻江、大雪山、大渡河、邛崃山。在虎跳峡一带，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三江的直线距离不足80公里，形成江面狭窄，山势陡峭的连续V型峡谷。这些险峻的地形在世界上都是罕见的。茶马古道从出发点到终点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盐运古道从盐井到村落的距离，马帮需要更严格的组织，才能完成穿越横断山脉的远征。
远征的马帮队伍，成了生活的一种形式。马帮的生活开始职业化，形成马帮专用的术语，形成了马帮的商业规则，马帮古道开始固定化、季节化。官帮和民帮两大类开始形成。马锅头（马帮的最高首领是，总指挥），二锅头三锅头管事、赶马人一类的等级开始出现。马店也开始出现。马帮有了自己的音乐赶马调，并有了记叙马帮历史的故事和传说，也有了靠打劫马帮而生存的职业马帮土匪。茶马古道上马帮的高度专门化，成为人类古道上的奇迹。
茶马古道源于藏族对茶的依赖，藏族出没的地带就是茶马古道延伸的地带。茶马古道还连接着生活在喜马拉雅山和横断山深处以及周边国家的各个民族。这些民族，也在茶马古道上进行各种物质和文化交换，这使茶马古道迅速覆盖了早期的各种局域马帮故道，成为跨越世界屋脊的生命纽带。在喜马拉雅山脚下，也能听到马帮述说发生在云南普洱和四川雅茶的故事。茶马古道把众多的盐运马帮古道连接起来，统一成了几条主要的远征线路。
1990年夏秋我们徒步考察的线路从中甸、昌都、康定再回到中甸，形成一个大三角，这是茶马古道的核心网络，从这三个点向外辐射形成茶马古道的几条完整线路。昌都的马帮可以直接南下到云南取茶，北上经过西宁、甘南取茶，往东到康定取茶。
恃茶行为随着茶马古道也扩散到了丝绸之路网络上。有恃茶行为的民族还有蒙古族、维吾尔族和新疆内蒙古的一些其他民族。茶叶通过什么线路在什么时候传到这些地方的？这些民族为什么也要全民喝茶？现在还是一个谜。这些民族恃茶行为的形成改变了丝绸之路的性质。丝绸是奢侈品，茶是生活必需品，一旦这些民族形成了恃茶行为，丝绸之路就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带有茶马古道的性质，茶成为丝绸之路赖以延续的更主要的因素。从这种意义上说，随着恃茶行为的扩散，茶马古道也在扩散。不过，这些地方的沙漠地区使用更多的运输工具不是马而是骆驼。
随着公路的扩展，世界上很多古道都被现代交通取代了，比如昔日的北方丝绸之路，现在大部分被公路网覆盖，因为这些古道大部分分布在较平缓的地带，容易被公路取代。公路的兴起就是这些古道生命的结束。我们现在走在丝绸之路上，并不等于走在活生生的古道上，原始的运载工具和方式已经难以再现。古道的消失不仅是古道本身的消失，伴随的是古道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的消失和语言文化的消失，这对人类是一个重大损失。茶马古道的主干也不断被公路替代，茶马古道的网络正在被分割成局域网络，茶马古道上的语言文化也在不断消失。马帮不再出征就像猎人不再打猎，渔人不再出海，他们悲伤地感到了一种自然生活方式的终止。
正是公路不能覆盖到喜马拉雅山和横断山深处，茶马古道得以延续。茶马古道盘根错节之处，保存了很好的生态环境和丰富多样的民族语言文化。茶马古道上植物动物种类的丰富程度和民族文化的多样性独特性，在全世界都是极具代表性的。研究茶马古道以及茶马古道上的生态和文化，对回答喜马拉雅山和横断山构造的复杂性，物种的复杂多样性，早期人类的移动和起源，汉藏语系的起源，汉藏民族在横断山的移动过程，各种文化模式的形成过程，都具有很高的价值。比如，喜马拉雅山和横断山深处很多村，落至今还保留着很多原始古朴的生活方式；人们在泸沽湖摩梭村见到的特殊走婚现象，就是茶马古道上的一种生活方式。随着对喜马拉雅山和横断山核心地带茶马古道的深入研究，更多的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将会被发现。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踏上了茶马古道，但要认识茶马古道上的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多样性和复杂性，需要有很多不同身份的人以追问和探索的姿态去行走茶马古道。这些人首先要有行走的乐趣，还要有在追问和探索中得到满足的性格。我认为，李贵平正是这样的一种人。
贵平不仅是一位资深记者，更是一位在追问和探索茶马古道文化的过程中得到满足的行走者。他是提到行走就会激动的人。结束和我们同行的那次考察后，他从此迷上了茶马古道的行走，多次踏上翻越横断山的征程，结合自己的历史地理知识，写出了很多词与物的精彩故事，这本书就是这些故事的汇集。这些词与物的故事中见证了贵平的旨趣，体现了他的才华，也让我们从一位记者和作家的视角，再次更深入认识到茶马古道的诸多方面。
我上面谈到的茶马古道征服横断山过程中的艰险和奇特，李贵平在他的词与物的故事中，不但有独特的观察，还有精彩的诠释。我还注意到，贵平的故事建构了一种独特的行走文学形态，这就是深入的行走，瞬间的捕捉，真实的记录。在这样一种行走文学的背后，我感觉到了故事中词与物的力量。这是在一般记者行文中很难见到的。这或许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一种体现。这本书也是文化遗产的记录，是一本很有价值的深度旅游和考察手册。
在行走中激动，我和李贵平有同样的感受。我很希望再有机会和贵平一道踏上茶马古道的征程，在途中与他分享调查和行走的乐趣，喝点儿茶马古道上的烧酒，在不同的知识背景中更深入地认识茶马古道。
2018年11月13日，未名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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