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切都有源头
(一)
我的孩子们经常会问我:老师,能与您相遇,这个福气是谁给的呢?我说:是缘分给的。孩子们便问:缘分又是谁给的?我说:是所有心地善良的人给的。孩子们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所有心地善良的人又是谁呢?您能说一位吗?
好吧,亲爱的孩子,请先听我念首诗吧,再让我说说这诗里的故事,一切便有源头。
裁襟励子
古来女传古人编,今事惊人今应传。
方讶宁馨为可畏,尤夸女士足称贤。
新襟能剪懿行著,画荻堪名妇德全。
来日骚坛知必颂,抛砖引玉我徒先。这首诗歌颂的是一个爱与诚信的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名叫苏蕙华,来自桐城派故里安徽省桐城市。苏蕙华女士出身富家,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知书达礼,德才兼备;嫁与桐城名士江百川,二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婚后育有三子:兴汉、羽仪、兴皖。
一天,长子兴汉从私塾读书回来,对母亲说,私塾先生家孩子出生一百天,师母要给孩子拼做一件五彩围兜,尚缺一块红绸布,他已答应回家找一块带去。苏蕙华女士听后,翻箱倒柜寻找红绸布,但遍寻无着。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一件心爱的红绸嫁衣上,当即拿出剪刀,剪下一块衣襟递给儿子。儿子惊呆了,懊悔自己惹了祸,不愿接。母亲摸摸儿子的头,亲切地说:孩子,拿去吧,这没有什么,说过的话应该算数。
在解放前,按照桐城当地习俗,女人的嫁衣是有特殊纪念意义的,它被视为全家的吉祥之物,若被剪破,会给全家带来不吉利,一般人不敢为之。苏蕙华女士却毅然剪下了一块嫁衣!后来红绸布交到兴汉师母手里。师母从布料的颜色、剪口、针脚看出这是刚从衣服上剪下来的,怕是兴汉年幼不懂事,瞒着家人做出来,便去追问。最终得知实情,先生一家为此特地登门向苏蕙华女士致谢。苏蕙华女士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教育孩子:一要尊重老师(尊师重教),二要说话算数(言而有信),三要成人之美。一襟而全三教,我倒要感谢你们呢!
此事后来在地方上流传甚广,被编成《裁襟励子》一文,记录在《桐城县志》里。当时各地文人也纷纷赋诗称赞,因此而兴起的颂赞热潮,历年不减。
是的,苏蕙华女士便是我的祖母。裁襟励子的故事,便是发生在我祖母身上的真实故事。
亲爱的孩子,也许这就是我们相遇、相知、相依为命的缘起吧。
(二)
是啊,我们每行一个地方都不会错,总有一些根源让我们到达。就像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正是因为一次不走常规路线的旅行,我来到了麦麦草原。这次旅行让我看到那些远离国道的僻远山区,人们的生活与外界完全不同。由于交通不便,他们几乎与世隔绝,过着极其贫困的生活。尤其是孩子们,失学非常严重。我们家自祖辈开始,上下几代人均从事教育工作,可能是出于对教育的一份热忱吧,我决定留在当地,创办草原学校。主要就是寻找那些散落在草原山区的失学儿童,以及没有父母的孩子,为他们提供一个生活和学习的场所。
刚开始我对这份工作信心十足,但真正深入草原生活,才发现,那并不是有信心就能够坚持下去的。
首先是寻找孩子,非常不易。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我是由当地的一位青年带路,我们几乎天天都在爬山。翻不完的山,一座连着一座。雨季开始,这些大山危机四伏。山路经常是断的,一些被泥石流冲断,一些被溪水淹断。很多路段上面淌着雨水,下面冒出地泉,一脚踏进去,半裤筒的黑泥。而巨大轰隆的溪涧经常会因水流的壮大而改道,把整条山道淹没。水流太宽、太急,人的重力大不过奔腾的水流速度,除非是马和人组合的力量,小心翼翼,同行者相互扶持、依靠,紧紧相握,才能过去。
山区的道路基本都是这样。大山之巅的高山牧场呢,又是另外情景。因为海拔高,天气非常不稳定。刚才还艳阳高照,转瞬就会电闪雷鸣。大雨裹挟着冰雹,砸在人的身上嘣嘣作响,气候也急剧降冷,人经常会被这种极端的气候折腾得疲惫不堪。
一次,我前往一处偏远牧区接孩子,因为感冒未好,途中又遇大雨,突然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后脑勺剧烈疼痛,像是有把锋利的钢锯,有节奏地锯着脑壳里的骨头。我用手拼命地敲打后脑勺,恨不得撕开头皮,把那根作痛的骨头敲下来才好。而呼吸,就像被人故意地捂住鼻孔,不让喘息。陪我同行的青年见此,慌慌往我嘴里塞进一把人丹。但无济于事,呼吸越来越短促、困难,身子已在虚脱,开始发飘。我怀疑自己快要死了。在将近昏迷的状态中,我听到身旁青年在慌慌问:你要不要留几句话?我知道他指的是遗言。我要留什么呢?虚脱的身子让我无法生出太多感想,唯一想到的就是要让家人知道我在哪里,所以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我家的电话是多少多少,我姐姐的电话是多少多少……
在草原工作的前五年,我的生活和工作,基本就是这样。
直到后来,身体患上重病,我不得不丢下学校和孩子们,离开草原回内地治病。
这期间,父亲离我而去……拖着一身病痛,我为父亲守夜,一整夜地望他。他的头顶上方,清油灯整夜地亮着,父亲睡在清油灯下。那时,我感觉大地从地心深处喷薄出的冰凉,扑在我身上。
好后悔,没有最后陪陪父亲!我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整夜地哭。我在想,是不是从此不回草原,留在家里好好陪着母亲?我朝父亲跪下身,从香炉里渐渐浮起的青烟中,我望见父亲双目微闭,像是安详地睡去,又像是在等待。他在等待什么呢?是等我回来听他再一次叮嘱吗曾经多少次,在我想家,或想离开草原的时候,他便在电话里叮咛:孩子,想想你的祖母,她的裁襟励子,她的言而有信我们这个家庭,就是以诚信传家的。所以不要轻易说放弃,草原上的工作,要做,就应该好好地做下去。
(三)
就这样,等身体稍好一些时,我又回到草原,投入了一份全新的工作参与政府的文化扶贫工作。我以为,不再教孩子,只做文化工作,生活是不是就会发生改变。至少会让我摆脱过去的那种帮扶的困境,或者淡忘那些需要放下的人。比如月光。
但是我错了!随着深入更偏远的山区搜集文化,我所遇到的是又一个被复制的世界和几年前我刚上麦麦草原时差不多的世界。它锁住了我的脚步,我需要停下来。在这里,我将重新开启过去的帮扶历程:走进每一条山沟,寻找每一个孩子。虽然这与之前稍有不同过去是我个人在做,现在是参与、配合政府工作但情感依旧!
我任教的是一个偏远牧场的小小教学点桑伽小学。桑伽草原地势高,平均海拔四千米。没有电视、网络、手机信号,生存环境相比过去的麦麦草原更为艰难。只是我和孩子们依然如同过去,在这片草原上相互依靠,艰难而温暖地生活着。
后来的草原工作,除了参与政府的文化扶贫和教育扶贫,我还参与了脱贫攻坚中的扶贫调研工作利用假期和家访的时间,深入偏远山区,针对特困家庭进行摸底排查。复杂而漫长的走访过程几乎耗尽了我的心力,直到我的身体发出最终的警告是的,我的身体终究不允许我长久地住在草原上了。
两年前,迫不得已我又一次离开草原,再次回到内地治病。从此之后,只能断断续续地回草原,一边坚持工作,一边又不得不经常回内地休养,一直到今天。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每次离开时,因为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总是一个人望着逐步发展起来的草原,泪流满面。那份欣慰、感慨、纠结与不舍,用什么言语也说不出,用什么方式也不能表达。
在特别想念的日子里,我经常会翻开过去的日记一摞摞日记,我数了下,竟有五十二本!这是多年以来我在草原上,每个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写出来的。其中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那些生活的点点滴滴,每每看起来,总会让我热泪盈眶。
是的,我要把这种思念延续下去《雪莲花》的创作,便是我重读日记的时候,用心灵开启的写作路程我要再次翻开人生的页面,让大家来看,我和孩子们如此相依、快乐,又如此纠结、困难;让大家来看,我们已经长大的孩子,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爱与希望。所以在这里,亲爱的孩子,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每一处都有你们的身影,每一处都是我们温情脉脉的回忆。
是的,我亲爱的孩子,我要由衷地感谢你们是你们的陪伴,让我的人生变得如此丰盈、温暖、有意义。我也要由衷地感谢曾经给予我帮助的朋友们安庆的甲乙老师、合肥的孙叙伦老师,以及为孩子们提供了稳定的学习和生活,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中,给予我个人极大的生
活帮助的老乡唐先生。我想,在最困难、最孤独的时候,你们给我的一滴水,也是河流!
是的,正是很多这样的爱心人士,很多这样的关爱,在一路温暖着我的生活、写作。
感谢你们!爱,会让世上每一个孤独的孩子,眼睛里有光!
2019年4月8日于安徽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