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形象与小说的那股劲儿
——莫华杰的小说谈片
张 陵
把莫华杰的小说放到一起,可以说,《赊佛》最抢眼。古老村庄最后一个佛佬的故事。当地乡村把在丧事上为死者念经超度的人叫做佛佬。虽然不是寺庙里的和尚,但佛佬却要求十分专业,并且是家族衣钵相传,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小说里的那个父亲,就是一个很专业的佛佬,他一直想把祖上传下来的《赊佛经》传给儿子,培养儿子成为家族的第九代传人。情况当然很不乐观,儿子在东莞打工,被花花世界所迷惑,人性也遭遇了迷失,怎么也不想回村子当佛佬,这也折射出一代人对信仰的缺失。父子之间在这个问题上有矛盾有冲突,很多时候,矛盾冲突还很尖锐。由此,我们很容易把这篇小说的主题定位在表现传统文化无力抗拒现代文化的冲击,而不断萎缩消亡的命运。
主题也许不算新颖,因为现在很多小说都在写这个内容,也都会触及这个主题。然而,莫华杰的这篇小说却让人读起来很有些惆怅。想想看,就是人物,特别是父亲传递出来的。父亲这个人物形象身上那股劲儿使这篇小说不同于一般的文化冲突主题的作品。人物的重要性有时会超越主题的局限,而激活整个小说。事实上,只有当小说的人物有足够的力量的时候,小说才是活的。理论上常说的“形象大于思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赊佛》中的父亲身上有一种精气神,也就是有一股劲儿。他没有在乡村中等待文化末日的到来,而是主动来到城市,要将《赊佛经》当面传授给儿子,不至于失传。然而没想到,在来的途中,父亲将祖传的佛像和铜铃给弄丢了。这也是作品内在的张力,隐喻丢失的并不只是祖传的佛像和铜铃,而是传统的文化和信仰。没有了佛像,就无法传授儿子《赊佛经》。为了让古老的经文世代相传,父亲买来一樽新的佛像,但是新买的佛像没有灵性,必须要开光才能使用。为了给佛像开光,父亲连续熬夜,结果不幸猝死异乡。正是他身上的那股傻气,那股韧劲,使父亲的形象立了起来,也使小说有了可贵的力道,有了更深层的意味。
实际上,莫华杰其他小说中的父亲形象身上都有这种想不开认死理之处。《南瓜》的故事看上去有些荒诞。小说中的弟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套酿制南瓜酒的偏方,用尖刀把刚长成形的青南瓜切开一个小孔,将酒糟塞入南瓜里,加入一些水,再把小孔堵上。南瓜长大,天然的南瓜酒也就酿成了。弟弟偷偷酿南瓜酒,将自家和邻居家的南瓜都糟蹋了,引起邻居们的公愤,有人在南瓜里面下毒,弟弟喝南瓜酒时,不幸中毒身亡。而小说中的父亲死死锁定三个邻居,并顽固地认定他们就是害死小儿子的凶手。由此把整个村子搞得鸡犬不宁,自己的生活也搞得一团糟,这个家庭的命运从此摆脱不了死亡的阴影。而《替生》中父亲的劲儿却是一股潜流,文中依旧以第一人称叙述,母亲过世的时候才告诉“我”,“我”是一个过继上门的孩子,真正的父母是乡下人。出于人性的自私,“我”不想与乡下的父母有任何联系,然而因为结婚,为了酒席上的面子,“我”必须要请亲生父母出面。于是,由此引发出一系列的故事。“我”的生父,一生贫穷,性格内向,一直沉默无语,他的想法都由生母讲出来,其实就是希望“我”能帮助服刑的“哥哥”回到社会。“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亲生父母,怕被他们的贫穷缠上,将来难以摆脱。小说结尾,当生母把几万元血汗钱交到“我”的新婚妻子手里时,体现出乡下父母淳朴的亲情,我们才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沉默的父亲身上那种力量。
当然,相比之下,《赊佛》里父亲的形象是比较完整的。他代表着乡村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之间的悲剧性关系,更带着坚定执着的神圣品质。这种品质,是现代都市生活所缺失甚至无知的,因而有了一种庄严哲学般的“净化”感。作品也自觉在传递着普通人的父亲身上的劲儿,传递着神圣感,奠定了这部小说集的基调。
仔细读下去,能注意到其他小说虽然不写父亲的故事,没有父亲的形象,但父亲身上那股劲儿似乎还没有消失,一直潜在于小说的结构里。《远山》写一个深山里的青年蓝托九在外打工,忍受城里人歧视欺负,变得非常木讷呆滞,什么事情也做不好,连唱歌也是五音不全。可一回到山里,就活了过来。话也多了,歌也唱得好听动人了。外面世界很精彩,但山里的孩子更爱自己的世界。这种怀旧乡愁,给小说注入了难得的诗意,道德的神圣感油然而生。《碑伤》则是发现乡村生活和文化的残忍性。那个为了让母亲的名字上功德碑的孩子的死让人深深同情,同时也让人看到了乡村旧文化的腐朽与落后。母子二人的命运真实揭露了当前农村文化的另一面,带出作品的现实批判性。这篇小说构思精当,托出了深刻的主题。人物形象也非常突出。那个叫阿狗的孩子不断送野枇杷给作为石匠的“我”,最后人从树上摔下来死去。他身上的那种惊人的执着劲儿似乎是从“父亲”形象那里传过来的一样,来源于“父亲”的力量灌注。与《碑伤》同样优秀的是《冬至》。回到乡下养老的“我”,为了招待东莞的爱吃狗肉的朋友,提前养了一只土狗,准备到冬至那天宰杀。不料,养着养着,主人与狗有了很深的感情。这只土狗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一直保持着对主人的无限忠诚。直到有一天,主人为了恪守承诺,请人把狗杀了。而东莞的朋友突然来电话,说今年冬至不过来了。整个故事残忍无情而动人心魄。那只土狗身上也有这股人的劲儿和神圣意味。我们不会把它当作一只土狗,而是看着悲剧的精灵。写狗与人之间关系的故事,并不鲜见。也许,《冬至》不是写得最好的,但那种批判和反思与经典文学一脉相承。
有必要专门说一说《香火》。这篇作品在这部集子里从内容到思想,从人物关系到形象塑造都显得非常特别,与其他篇什的走向完全不同。可以说,是讲述发生在乡村的复仇与阴谋故事。一个当年被人看不起的穷青年狗生,卷走了全村人的电费南下广东,二十年后再回来已经是个富翁。而这座小山村还是那么贫穷,人们还过着苦日子。这个如今的富人狗生表面同情穷人,要为村子做好事,其实骨子里却在发泄自己的仇恨。他用各种手段暗算乡亲,甚至设计让有点智障的憨仔替自己守孝,还为自己养儿子、续香火。乡亲们被作弄后,不仅没有恨他,还非常感激他。这个人物身上也有一股劲儿,但已经不是什么正能量,而是一股邪劲儿,反映出当前中国文化的危机、精神的扭曲和道德的沦丧,有着深刻的警示作用。狗生这个人物虽然还可以更加展开,写得更透一些,但我们会注意到,这个人物身上的某些复杂的品性是其他乡土题材作品的人物所没有的,应该是作家的新发现。
这是莫华杰第一个小说集。这些作品展示了他小说创作上的才能、优势和特点,当然也可以谈很多不足。不过,从这些作品人物身上传递的那股力道可以看出,莫华杰对小说故事有自己的心得,对人物个性品质有自己的追求。这种意识的日益坚定,正在一步一步推动着他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