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的洒脱(代序)
我与唐云积数十年之交往,每至其大石斋中,晤言于一室之内,谈画,谈诗,谈茶,谈酒,谈壶,谈禅,谈僧,谈收藏,谈鉴赏,谈人生,谈世事,无主题伴奏,咳珠唾玉,随意洒落,行云流水,出之自然。当然,也有不谈的时候,此则适逢他乘兴作画,我即浏览室中书画藏品,欣赏古碑佳拓,或翻阅古籍善本,总之,不扰清修净境,无妨各得其所。一阵忙碌之后,主人静对瓯茗,沉思袅袅,灵感升华,渐入无我之境。
唐云深于《易》,精于禅机,谈《易》而
不徒以傲物为高,谈禅则不徒以绝俗为玄。盖“善行者无辙迹”,故能卑之无甚高论,敛尽锋笔,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观其平易近人,润物无声,所与人言,大抵蔼然,与仁人之言无以异也。而议论间杂出戏谑,妙语连珠,如食谏果,齿颊留香,回味无穷。所谓寓庄于谐又往往以理胜,不只市尘斗室为之惊炫而已。
进出大石斋,看到唐云尝画布袋和尚。宋人梁楷也曾画布袋和尚,和尚捧腹而坐,袈裟和布袋裹着那肥胖的身子。唐云笔下的布袋和尚,则画着一位瘦小的老僧,背上驮着一个大布袋,踽踽而行,画上题着一首偈子:
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
余观此为之心动。这不正是唐云自身的写照吗?他恰是以梁楷笔下的布袋和尚形其外,以自己笔下的布袋和尚藏诸内。外禅而内儒,人世间的一切都装在那个大布袋内,装着无穷牵挂。沉沉复沉沉,永远放不下那个大袋。直到他病重缠身而归道山之际,仍然不放下赏玩的紫砂茗壶,仍然要保护所养的
小虫金铃子的生命。从这点上来说,唐云和他笔下的布袋和尚一样,不知道放下布袋的自在,所以永远没有轻松过。唐云和布袋和尚所不同的,他手中有一根竹制的拐杖,拐杖上有自撰的偈语:
不畏崎岖携此君,每当坦道亦防倾。若从平夷犹虑险,万水千山到处行。
唐云曾将此偈书纸一片赐我,要我体味此中的人生。唐云背着大背袋,手里拄着这根竹杖,在向前走着。我常目视他的背影,看着他那一串串脚印,走得那样潇洒自如,留下的是清风云水。
斯人远去,谁还能再听到他的声音呢?如今,耳闻唐云之名而不识其人却更不知其言谈性情者,大有人在。这些记录唐云山高水远的文字,但愿能使读者允然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