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老师最新散文集子,以太行山固定一处乡野为主要书写对象,用孩童和归乡者的视角轮换观察生养自己的大地村庄,尤其对该地区民俗风情、人群生存状态、现实表现和精神困境进等方面进行了文学性的叙述与呈现,是新乡村叙事的一个重要突破与尝试。南太行,是作者精神意义上的故乡,也是他重要的书写对象。在他的笔下,南太行是他对于生活、童年、世界关系的一切,成为他的哲学。作者身体力行,将地域写作目前作为一种风向,抛去故事本身,地域表达已经目前严肃文学写作的新趋势。
为故乡的南太行
1. 两起车祸
从林哥死了!七天前,另一个外乡人也死了,两人在同一个地方!听到这个消息,我脑袋轰隆作响,一股寒意旋即袭身。此前一个月,我还在老家,和从林一起吃饭、喝了几杯酒。不过一个月,他却转身没了。这太令人猝不及防了。放下电话,我心情持续灰暗,似乎被铁屑塞满,眼泪下落,但又不知为何。傍晚,打电话给母亲,她的语调也有些黯淡,说了几句自家的事,母亲正要说这件事,我提前打断说,我知道,我知道,弟弟跟我说了。母亲叹息,从她的声调中,我也觉得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与黯然。
真正能够震撼与打倒人的,从来只有自己人和来自身边的某种事情。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早年当过三年兵,复员后娶妻生子,日子再难过,即便孩子大人破衣烂衫,也绝不会出去打工挣钱,以做小买卖,甚至以退伍军人身份到各级政府要抚恤过日子,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经常去蹭饭,其母过世,新农村建设,他承担了全村的垃圾清理运输。这才不过三四年时间,谁知道,却在初冬的一个早晨,由于三轮车失控,撞在墙壁上,肋骨折断,插入肺中,到医院抢救无果,刚回到村子,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我们村几百年的历史上,也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堂哥死于车祸。无独有偶的是,七天前,邢台县几个人到我们村买旧石板,下坡路上,车子翻了,其中一人当场丧命。这两人出事的地点,一在我幼年经常出入的村口,一在我们新家前面一道山岭之下。两者时间相隔七天。七天的“七”,在民间传统中,是颇有些意味的,诸如“头七”“七灾”“空七”“冲七”“烧七”“犯七”,等等,其中包含甚至充斥的,尽是死亡和惊悚。
弟弟在说这件事的时候,语气略有些平静。我不知道他当时的心态。与我相比,他天天在那座名叫南沟的村庄,与那里的人几乎天天见面,甚至隔河相望。也许在他看来,这些意外都是正常的。这些年,弟弟在外跑车,日复一日,每次电话,我都要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他每次都嗯嗯答应。他也说过,这些年在不同的路上跑,哪一年都会遇到别人的一些车祸,其状惨不忍睹或蹊跷异常。但他却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极少去叙述怎么样的一种见闻,哪怕再惊心动魄,他也觉得那些事情是该发生的,或者发生了,再说出来意义不大。这一次,他仍旧保持了自己沉默的本分,对从林哥及那位外地人的车祸,采取了一种司空见惯的口吻。
而我在千里之外。故乡,或者说,故乡的每一个人,其实我都熟悉,每次回去,看到他们逐渐老去,依旧在小小的村庄里爬山上坡,下地过河,不知名的孩子们很多,也纷纷长大,眨眼之间或是出嫁了,或是娶媳妇了。无论他们与我们家关系好坏,我都觉得,他们是长久的,谁也不会乍然而去,尤其是不会发生什么异常惨烈的祸端——死亡之事。从林哥的死,一下子颠覆了我久已形成的思维惯性,即在一个车辆极少、道路弯曲的乡村,可能会有外乡的行车人因为车祸而罹难,本地人则绝对不会。
当代文明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机器和各种智能工具逐渐代替并且垄断了人的本能和技能,机车便是其中最典型的。工具助人,再返回来限制人和削弱人,甚至对人进行某种意义的“反动”与“无形切割”,这是必然的事情,也将是人类面对的又一个强大的课题。
整整一天,因为从林哥及那位外乡人在我们村外的死,我心情灰暗,一整天都在被一种黏稠而腐朽的气息所笼罩,几乎喘不过气来。下班,与妻子说起,她也觉得悲伤,说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我很快就把话题引到了别处。因为我知道,很多负面的消息与能量,最好不要带给其他人。这时候,我才想起,前几年,另一个堂哥曾无意中对我说,我们这一脉杨姓人家的族谱,就在从林哥手中。
从林哥也姓杨,两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人。
中国的家族,向来是先整体而后逐渐分散开来的。其中除了姓氏,同在一方地域生存繁衍之外,还有一根看不见的血线,将彼此紧紧相连,并且永难更改。尽管,因为战乱、灾祸等原因,有一部分人会远走他乡,有一部分人坚守原地,或者再从外地迁回来。时间在万物之间的作用,显然是巨大且又幽邃无比的,它不断地稀释和收集生死。
血缘变淡之后,即便曾经的同胞兄弟姐妹,人和人之间不仅也会陌生、疏远起来,而且会时常因为某些资源和利益,甚至鸡毛蒜皮的小事相互攻讦、伤害,进而滋生出诸多的怨气和仇恨,以至于你死我活,势不两立者有之,老死不相往来,背后捉弄与作践、戕害的也不在少数。
这是人间的奇观之一,也是人性幽暗与人心不定的根本所在。尽管,在我们南太行乡村杨姓聚居的村庄,这类情况也比较常见,但没有特别出格的事情。这其中,固然有行政及法律的作用,还有所谓的古老的“天条”与道德上的某些“律令”的约束。“行政”和“法律”的设置,其目的就是遏制人性之恶,而所谓“天意”或者冥冥中的“律令”则显得玄秘而又不确定。
2. 血缘意义上的合作与“开枝散叶”
前些年,曾有几次,我找到从林哥,拐弯抹角地说起家谱。他浓眉大眼,说话瓮声瓮气,嘴角间或有口水流出来。可无论我怎么说,他都说,没见到,不知道。我无奈。也想不通,一个家谱,应当为族人共享才是,自己留着毫无用处,只能在时间中越来越陈旧。现在的年轻人也都对这些没有兴趣。他们关心的,是如何多挣钱,最好暴富,是如何把自己家的日子过在别人前头,最好是方圆几十里内独一家。
可我还是很在乎家谱,我已经是小五十岁的人了。人年纪越大,越会在意来处与归处。我小的时候,常听爷爷说,我们这脉杨姓人家,包括沙河西部丘陵及太行山区的诸多村落里的人们,是明朝年间逐渐从山西洪洞一带迁徙而来的。爷爷还说,在我们与山西左权县分界的摩天岭上,长有一棵大槐树,一边遮着河北,一边笼罩山西,因此,我们都自称为“大槐树下的人”;民间还有身体的证据用来佐证说,凡从大槐树下迁徙而来的人,脚的小拇趾甲不成型,且是两瓣的,走路喜欢背着手。对此,民间有言“走起路来背抄手,小拇趾甲是两个。”
关于这一段历史,《明史·太祖本纪·成祖本纪·食货志》等记载,明朝年间的移民的目的,一是充实北平及其周边,二是朱棣将江浙一带的部分富商迁徙至京都,三是将山西长治、榆中一带的人充斥到河北北部、中部和南部及北京等地。其中有流民、犯官、殷实人家与富家商贾,以及赤贫之民等。其中,以赤贫之民人数为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