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而强韧地生活,或写作
张 莉
很难把马金莲和我们时代其他80后作家联系在一起,因为她的所写、所思、所感与其他同龄人有极大不同。她笔下的生活与我们所感知到的生活有一些时间的距离,那是一种滞后而又缓慢的节奏。当然,即使慢节奏也依然是迷人的。这些文字透过时光的褶皱,突显出的是生活的本真,生存的本真。一如她荣获鲁迅文学奖的小说《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
因为担任“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的评委,我有机会系统阅读了马金莲的这本最新中短篇小说集《白衣秀士》,集子收录的是她近六年来的作品,它们都曾在不同期刊发表,其中一些小说被收入当年的年度小说选。同名中篇作品《白衣秀士》是关于一个男人的出轨。副乡长父亲带回来个私生的半大男孩子,母亲接纳了孩子,辛苦养育他。母亲心地善良,但身体也因高强度劳作而走形。可是,也正是这样的身体扛下了田里所有的农活,从不让丈夫下地,而只为了尊敬他、疼惜他,但没想到的是,她视作珍宝的男人却背叛了她。曲折家庭故事的背后,是一个被损毁和被伤害的农村女性的一生。这是关于童年视角讲述的故事,一切都在影影绰绰的时光中。但人与事却又能穿过时光真切浮现在眼前。
马金莲的作品属于温柔敦厚风格,这篇小说也不例外。当然,虽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但内在里却有锋芒。母亲有好几次爆发、好几次愤怒、好几次发作,但是,却被父亲的暴力制止,不得不隐忍,忍下眼泪和心酸。那是种什么样的心酸,又是什么样的信念才让一个女人生活下去呢?白鹅是小说的点睛之笔。家里养的公鹅只青睐一只母鹅,即使人把它关起来,它也绝不换另一只,想一想吧,这是如“白衣秀士”般高贵的动物。鹅们无疑是这个女人生活中的亮色和光,白鹅的来去,牵动的是女人的痛楚和惆怅。
六部作品中,我对《旁观者》情有独钟。“旁观者”的题目常常会想到旁观者的冷眼,但其实不是。在病房里,隔壁病床上的夫妻是一对可怜人,施工期间因故而腰椎瘫痪,要向工头讨要赔款的女人左右为难,因为对方和她沾亲带故。最终,夫妻俩只被两万元打发了。作为旁观者,叙述人看到了对方包里带来的三万,而经过巧言令色,最终只给了病人两万的细节,真是让人叹息这世间的寒凉。
留守女人“我”与同样是打工离家的丈夫久别重逢,她对男人腰部着实迷恋:“我十指紧缩又张开,最后像弹琴一样按在了他腰后那些琴键一样的脊椎骨上,我满脑子漂浮着小翠男人那单瘦颀长的身子从钢筋架子上栽下来的情景,那还仅仅是二层,如果更高一些呢,八九层十多层呢?我一节一节摸索着这些骨节,忽然落下泪来,用力按揉着他的腰部,哽咽着恳求他,一定要时刻系上保险绳,多麻烦多热都要系,我要他的腰好好的,一辈子都好好的。”——隔壁病床那对夫妻的他们将怎样熬过那漫漫寒冬,他们的生存该如何,他们的命运又该如何?细密结实的故事里,是普通打工者的生存和隐秘的苦楚,浸润着这位回族作家的牵挂。《旁观者》是2017年度优秀中篇作品,生动而有质感,读来令人震动。
我以为,这本小说集的主题其实是关于西海固女性的生活。《山中行》中,走在山路上的秀女,内心如此惶惑不安,她和蒜头之间并没有发生她所担忧的事情,但是,又似乎发生了许多;《梅花桩》里,尽力掩饰自己离婚身份的女人,没想到遇到了杀害嫂子的哥哥;《小渡》里,那位悄悄爱上新来大学生教师的孝女终于要嫁人了,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相思和“爱过”;《一顿浆水面》中那位已过花甲之年的田寡妇,仅仅为一位老头做了一顿浆水面便被人怀疑有了私情……女人生活中那微不足道但又意味深长的瞬间被作家捕捉到了,借助于作家的讲述,我们认识了那些并不熟悉的回族女性,我们靠近了那些羞怯笑容背后的
心灵。
讲述她们热气腾腾、辛苦劳作的日常生活,也讲述她们辗转曲折的心路。——在我们的时代,还没有哪位女作家比马金莲更了解这些西海固女人的情感、悲伤、痛楚和内心的纠葛,她写得动容、动情、动意,她使我们了解并理解那些平凡而又丰富的生活。马金莲写出了回族女人生命中的温顺、真挚、纯朴,也写出了她们内在里的坚韧和强大。
某种意义上,马金莲是回族女性生活的记录者。但这个记录者又如此不同,因为她记下的是姐妹们的生活——马金莲在农村生活二十多年,结婚生育,她与笔下的那些女人们,是母女、姐妹、婆媳、妯娌关系。她曾和她们一起在生活的“根部”劳作,在田间地头和厨房忙碌。在好几个创作谈里,马金莲说起过她对小说灵感的捕捉。锅开了,要炒菜了,水开了,孩子们打闹了……这真算得上是在厨房边写作的作家了。她自然地谈起家务琐事对写作的打扰,并不抱怨,但她也努力和这些琐事抢夺书写的时间。
她到底写了下来,写了出来。持续写下那些清寒生活中被人遗忘的、或只是被人一笔带过的人与事,其实这些人与事有着美好的光泽。于是,借由她的作品,我们看到那些在广阔的一眼看不到边的土地上收割庄稼的回族女人们,她们收割莜麦、燕麦和高粱;秋去冬来,她们卧浆水、腌白菜;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要料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擀面、做饭;还有生育、哺乳、喂养、教育孩子……女人们鲜活而不停息劳作的生活在这位作家笔下事无巨细地呈现了,那么有滋有味,那么富有活力。当然,马金莲的作品里并不只有女人,她只是从女人的视角书写整个西部世界。她书写固原小城的百姓,扇子湾、花儿岔等地人们的风俗世界——在纸上,她画下亲人们的面容,刻下他们的悲喜哀乐、烟火人生。
坦率说,马金莲的写作进步明显,回族血液、贴着地面的视角以及本真表达使她的小说越来越诚挚而质朴,也越来越有西部女人的气质、气味和腔调,这令人赞赏。这位作家不再需要一些标签便可被辨认。当然,她的作品不是一种规整的写作,也谈不上受过严格的文学训练,也没有强烈的性别视角。她只是靠女人本能写下对生活和世界的认知,这种写作一如那西北大地上的茂盛的庄稼和疯长的植物一样,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给当代文学现场带来了喜悦。因为全然是野生的与自在的,所以是美的。
还记得第一次读到她最早的那部小说《马兰花开》的情景,那已经是几年前了。因为对马兰的好奇,我曾经百度过花的样子,草本、翠绿叶子、紫色花朵,事实上我们在路旁、山坡、草地上总会遇到它。资料上介绍,它“耐高温、干旱、水涝、盐碱,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地被花卉”。我对这个说明念念不忘——看似柔和而毫无进攻性的紫色花朵,却如此富有生命力。
马兰应该算得上西海固之花吧?这紫花美而清明,温和且强韧,真是像极了那位在固原小城沉默而勤恳写作的作家,也像极了她笔下那些在西海固生活的姐姐和妹妹们、母亲和女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