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是生活中的意象唤醒了我
张进步
当我开始写作/把手按在诗册上/我已经做出宣誓/在浩无际涯的时间中/我/诗人/只向自己效忠
——《病毒》
本来没有想要写这篇序言。在这本诗集编竣的时候,我觉 得自己没有什么话,是在出版这本诗集的时候非说不可的。那也就不必非要写篇序了。
这本诗集从编好到现在,也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了,还没有 出版。不幸的是,我们所有人遇到了这场传染力非常强的瘟疫, 没人敢出门,我也在家里自我禁闭一个多月了。
在这一个多月里,时间充裕了起来,便开始读书和写作。 自从我开始创建出版公司,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样长时间地停下 来,慢慢地看书和思考工作之外的事情了。这次的意外反倒迫使 我重新审视自己。
最近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大概写作了 150 多首诗。另 外作为消遣,还写了将近 10000 字的小说。这种爆发式的旺盛的创作欲望,在我最近的几年时间里,是从没有过的。而且作为 严肃一些的创作来说,我认为最新写作的这些诗歌更为成熟了。 我完成了一个写作心理上的蜕变:抛开那些禁锢,甚至是所谓“先 锋”“创新”这样诱人的词语对于自己的禁锢,开启一种毫无目的、 泥沙俱下的写作。
这样的一种心理蜕变是从哪天开始的?应该是有一种渐进的轨道的。
我曾遇到过很多次写作的不通畅感,然后把自己的写作逼 到一种失语的境地——就是说,如果一直按照当时那样的观念 或者方法写下去,我自己心里会有个声音在高声抗议:这样的写 作还有什么乐趣?
那就不如不写了!
我说的不是写作的意义,而是写作的乐趣。写作是一定要 为自己的乐趣而写的,如果你是有什么美丽的东西要呈现出来的 话。我说的也不是有话要说,而是有东西要呈现。文学、艺术就 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你甚至并非是有话要说,你很可能仅仅是觉 得自己建造了一座通天塔,或者仅仅是用泥巴捏出来了一个歪歪 扭扭的小土屋。你就只是想把它呈现出来而已。哪怕是没有人和 你分享也没关系,哪怕是只能自己经常把它拿出来看看也就觉得 挺好的了。
这于我而言,就是诗歌创作最近对我展开的秘密。以前我可能也是知道的,但并没有真正的体会,就是文学的这种玩具属 性。当生命在玩味你的时候,你也在玩味生命。宇宙的守恒是无 处不在的。
说得更直接一些吧。
我们的创作和一个玩具匠人的创作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都是在用有限的时间打磨、打磨、打磨。只是我们所用的材料是 语言文字罢了。我们所解决的问题也是一样的,通过这种打磨, 挖掘或塑造出某个形象,最好它是独特的形象。
如果你幸运一些,你本来打算创作的这个形象拥有了生命, 成为和你一样的存在。甚至更幸运一些,有些文学形象成了比 “她”的作者还高级的存在。这就是创作中的惊喜。
说回到我自己写作中遇到的问题。
这一次的失语,一定是令我感觉憋得太难受了,某一天我 就听到了自己内心里的某道墙,“咔”的一声洞开了。并没有产 生特别大的动静,但它开了条路,让我觉得自己心里舒畅得很。
也许就是在那个晒着太阳的午后吧。
元旦后第三天的那个午后,我曾看着自己工作台的桌面, 写过这样一首诗:
瓷笔筒。
枣木杯垫。
铜香炉。\u2028
陶土做的鱼化龙。
从日本来的铸铁的小狗、小猫。
有一颗美国芯的苹果笔记本电脑。
我不知道它们在我的桌面上
是不是也拥有生活?
但在鸡翅木的桌面上
我看到一个个漩涡。
那大家的遭遇就都一样了
不管你来自哪里
不管是在阳光投注的日子
还是在阴云随机变幻筹码的时刻。
有人选择在鸡翅木的纹理漩涡之外
伸头探脑地描摹
而我要跳进来写。
并且必须像一个浑蛋那样
写下去。
于是在这种旺盛的创作欲望的支配下,在时间足够到无聊 的情况下,我觉得也许在出版这本诗集的时候,可以说点儿什么。
《那天晚上,月亮像一颗硬糖》这本诗集,最初收录的大 概是我从 2000 年到 2018 年的诗,在选择上,选得比较“清新”“唯 美”。我还有一些质地硬朗、粗粝和略带冒犯的诗歌没有选入, 那些诗我会另外结集。在这本诗集正式出版之前,我又调整了一 遍,补入了几首 2019 年和 2020 年的作品。
从公开出版的角度,这是我的第一本诗集。
我在 2001 年、2002 年自己印过两本诗集;2003 年,《天 地人诗刊》以专刊的名义给我印过一期诗歌专号。
这些东西,我大都找不见了,连同我的很多诗歌,也已经找不到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身也可能就是它们应该散佚了。
我的第一首公开发表的诗歌,是在 1998 年,在一份校园诗 歌报上,那是高中二年级。后来也因为在一些刊物发表诗歌,而结识了一些少年诗人。其中有些至今仍在联系,仍是好友,也许会是一生的朋友。
2000 年我到西安去读书,开始上网,在网络“诗江湖”时 代认识了一批现代诗人,也开始进入中国现代诗的一个黄金现 场。那时我与李傻傻、西毒何殇、吴默、崔澍等成立了“五角星诗社”,在网络上建了“解放”诗歌论坛,与很多年轻的诗人开 始建立起诗歌的友谊。
这本诗集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排列诗歌,诗集中所选的 写作时间最早的一首诗是《冬天,凝固的河流》。这首诗写于 2000 年冬天,可以看出我当时受诗人海子的影响很大。
2008 年到 2011 年期间,大概有 3 年多的时间我中断了诗歌写作。
主要原因是我的内心对于写那种朦胧的、故意充满歧义的 词语和诗句开始了抗议:写作这样的东西,到底有什么乐趣?你 真的觉得写作这样的东西有发现的惊喜吗?
事实是,并没有。乐趣和惊喜都没有了,但当时又没有新路。
2011 年秋天,毫无缘由地,我又重新开始写诗。是生活中 的意象唤醒了我。
我觉得我天生应该是个诗人。
1991 年,9 岁的我在与世隔绝的村庄里,看着黄昏天边的 霞光一点一点落下去,会无缘无故地感到孤独,想要在小学的作 业本上写下些什么;1995 年,13 岁的我,听着夏日清晨的雨水 和蝉鸣,开始偷偷地写诗,想抓住那种感觉;1996 年,14 岁的我, 在冬夜的荒凉雪地里,遇见一轮像磨盘那么大的白月亮,也会独 自久久地坐在寒风中而胸腔发热。
虽然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诗应该怎么写,但生命中一次次呈 现的意象在呼唤我。那时候除了教材里的几首诗,一个乡村、一 座小镇甚至封闭到连北岛、海子、顾城都不知道,更遑论其他。
2011 年的那个秋天,我被人世间的意象再一次叫醒,又开 始中断了三年多的诗歌写作。
这次我希望我所写的诗,不再是故弄玄虚的词句的组合。 而是每字每句都很清晰,在那诗歌的背后则是一个个鲜明的意 象,而那些意象之间又能够建立起戏剧化的张力。
后来我自己把它们叫作:意象戏剧。
比如这本诗集里收入的:《人间四季》《悬崖》《中国深秋》 《我接到了树木的辞别信》《人海》《钓梦》《春兽》等等。后 来我所写的诗,总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开始建立起“意象之间的故 事性”。
更有故事性的是《狐狸家的女儿》和《骷髅酒杯》这种, 甚至在写的时候,因为旺盛的表达欲,它们成为介于诗和散文诗 之间的形体。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意义,但我写得非常真诚。
2012 年我就想为自己出版一本诗集,但也是这一年,我开 始了创业。
直到 2018 年年底,我才开始腾出手来,尽心尽力地为自己 编一本诗集。
这么多年过去,我感觉,写诗按照谁定下的道路来走都不 合适,无论那道路是大路还是小路。至少于我是如此,我只能写 我自己觉得想写的诗,哪怕是格局小的诗,哪怕是毫无俗世价值 的诗。这也是我自己的道路。
我可以认同很多人写作的道路,但当我自己去走的时候, 我还是要走在令自己念头通达的那条路上。
如果诗人的写作不忠实于自己,那还做什么诗人?
当我开始写作
把手按在诗册上
我已经做出宣誓
在浩无际涯的时间中
我,诗人,只向自己效忠
——《病毒》
当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新冠肺炎的疫情可能会过去了。希 望我们所有人都安好。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是宇宙中最动人的意象的一种。
张进步
2020 年 2 月 24 日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