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的图像:美学的与伦理的
向以鲜《生命四重奏》的一个导读
耿占春
向以鲜教授的这部诗集将看似互不相干的金鱼与乌鸦、犀牛与孩子、春天与万物、孙登、嵇康与山中观音组成一部生命四重奏,意在将物性的论述与人性的思辨联系起来。诗总是涉及对物性的论述,可以把《生命四重奏》视为一部现代意义上的物性论,毫无疑问它也是一种独具视角的人性论,隐含着发端于古老世代却仍属于现代社会的伦理主题,而又处在美学主题的透视之下。可以说这是一部有着观念史与思想视野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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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鱼笔记》的开始,诗人观察到的是习焉不察的被人为变形了的物性:剪刀 蚜虫 /扭曲的窗子将一树梅花变成沉疴中的美人,流水造成半段百孔千疮的岩石,人们偏爱这些杂种的风景,生活空间或格局的意象投射向历史的隐喻,扭曲的物性指向变形的历史秩序,中国的交叉小径/蜿蜒奔向未来。在进入观察金鱼之前,病态的暗香疏影已游进鱼的膏肓。
这几乎就是一个开疆拓土的古老帝国走向封闭衰微的隐喻。人们开始喜欢扭曲的东西,喜欢在局促空间以小见大的盆景,曲折离奇以求风格化的景观,千疮百孔的岩石都是让人如痴如醉的形象。金鱼小巧繁复装饰风格的形象显然符合这一趣味。著述过石刻雕塑艺术史等煌煌巨著的以鲜教授对此自然有所研究,他写到一个叫臻的北宋和尚发现或培育了金鱼,在西湖的背影中/念诵金刚经/并将散落的秋虫/投向放生池,但这一仁慈之举却掀开了情色史诗/苦难的章句/涌于慈悲之海。事实上,北宋这一历史朝代概念,和尚的社会角色都已融进所要书写的物性内涵,从历史转向一部情色史诗。
漶漫的美学灾难
始于上天恩赐之福
源自溪水中的小天使
偶尔会因环境而改变颜色
这种本性却让人发疯
并赋予工笔或写意的幻想形状
刀笔可以痛下杀手,也能够化为丹青,以鲜写到:晚清的虚谷/会不会是臻师的后裔/则用古拙的笔墨/领养着一大群/浪游的生命。一种充满悬疑的生命伦理转向一种风格化的美学发现:缸中的鱼和笼中的鸟 /你不想从海和风中把它们臆造,自由秩序的剥夺或空间的有限性培育出独特的风格,这个美学主题(自由与自由的剥夺及其视觉风格)与一个伦理主题(扭曲生命)自始至终都构成一种紧张。
千年的水中花
渐次盛开
头上肿瘤艳如鸡血宝石
眼睛大过童年吹破的肥皂泡
黄金与白银嵌入颠覆之躯
炽焰裹着冰霜翩跹吟诵
再裁一条彩虹长尾
仿佛打扮出阁的新娘
痛哭的珠泪砸碎镜子
如此畸形的生命成为千百年来人们欣赏的一道美学景观:疾病从来没有如此绚烂,金鱼是病态美学的象征物,或者是一个提喻,它渗透了帝国臣民的心理,人们意识与潜意识中对人与物的诸多趣味属于同一范畴。
变形的物性论是人性论最晦涩的也是最浪漫主义的一章。在美学与伦理、怯懦与残酷的游戏之间,在自由秩序的伦理尚未成为一个社会生活难题之际。
鱼戏的天堂
或地狱
还必须足够小
最好是一只
握于掌中的瓶子
或和珅琥珀书桌下面
那片高仅三寸的
水晶抽屉
此种几近癫狂的病态美学趣味,其诡异之处正在于天堂与地狱的无差别,一个著名的腐败大臣的名字强化了政治伦理的批评意味,把空间的剥夺或自由的剥夺转化为内在趣味,以致于变成逸乐,以致于小到鱼儿/不能自由突击/不能勇猛穿行/将本来的梭子与利箭/磨成浑圆的/蛋,这一叙述具有触目惊心的社会伦理层面的转义。《笔记》将一种反讽角色暗藏于一个精于此道的行家,历数形态色彩各异的金鱼变形记,那些随波逐流的身影/穿上萨满羽衣/彗星的鱼儿/躲进象征海洋/圆滚滚的肚腹顷刻敲响/梦想的晨钟暮鼓,物性成为人性的一种透视,而贪婪成性的和珅又与这一形象何异?
以鲜以吊诡的口吻说到:用内耳倾听世界的金鱼反应敏锐 如同先知,因此别把鱼儿当摆设/请小心客厅中的谈论/尤其是政治与色情的话题。或许,诗人所嘲讽的,正是客厅里观赏金鱼的人们小心翼翼躲避的议题。
近视者视野广阔
对于色彩有着天然的感悟
人类的怪癖反映于
凸眼兄弟的视网膜上
有的视觉神经
在崩塌状态中近于瞎子
虽然无法识别人的面孔
却能记住主人的言行举止
有时还能揣测其心意
这条件反射似的行为正是鱼儿的深情所在,这也正是那些玩物或被玩弄物扭曲的物性之显现。《笔记》叙述涉及诸多金鱼品类、金鱼专家和人们怪异的喜好,及其奇闻逸事。而《笔记》的主题却是反向的:这是多么残忍的趣味/多么冷漠的赞美。
在午夜的弱光中
不是鱼的鱼
梦见久违的祖先
银灰色的鲫鱼惊鸿一瞥
面目全非的夺目子孙
泄露人性中反生命的阴暗面
对某种物性的嗜好沦为反生命的阴暗心理,诗人写道:改变造化的行为本质/是欲扮演无所不能的上帝,而它的扮演者却是被剥夺了自由的人们,他们观赏着的是自身的形象。然而与当今改变造化的行为比起来,让游鱼变成蝴蝶不过是雕虫小技。诗人知道,万物皆镜,金鱼(物性)也是人类属性的一面镜子。
变态的霓裳哀歌
杀鱼不见血的基因突变乐章
还将继续狂暴演绎
直到有一天天才的人类
变成车辙中的被观赏者
这场旷日持久的变奏
终于戛然而止
人类总是对事物或物性赋予自身的属性,无论他们喜欢还是厌恶,《乌鸦别传》也认为所有的事物都是人类的镜子:有时候/观察一只乌鸦/比打量一面镜子/来得更加真实。一反习俗观念对乌鸦的贬低,别传中的乌鸦是美丽的,黑,黑得发火/戴上最好的面具/胸怀最神奇的/图像或诗。
在诗人笔下,乌鸦的物性迅速扩展至人性的领域:如同长夜收藏白天/苦难收藏甜蜜/乌鸦对一切闪闪/发亮的充满好奇/纽扣、假牙、戒指/图钉、硬币、珍珠/电脑芯片、人们的梦/破碎的爱情和镜子……,这里既非通过隐喻亦非通过类比,一种物性的链条将乌鸦与人世联系起来。毫无疑问,人世充满悲伤,但是,不能/把太多的悲和伤/太多的仇和恨/都推向枝头上的啼鸣
一只乌鸦
那么瘦小孤单
像一位过早
衰老的儿童
雪,越下越大
乌鸦
已没有能力
为人类承受
如此多的不幸
有多少事物成为人类思想的符号,又有多少事物充当了人类幻觉的符号。正如金鱼成为反生命趣味的美学牺牲品,无辜的乌鸦成为不吉利事物和人类悲伤情感的符号。但《别传》却建议向被符号误解的事物学习爱,苦难的象征者/成了爱的使者,温情的反哺之喻/让衰亡不再悲伤,在爱和苦之间/乌鸦所能表现的/情感,我们到底/还要学习多久//才能抵达/自然本身的高度?坏消息、人类的不幸与死亡,并不是乌鸦带来的。乌台一节写道:……乌鸦/不会对人类的/制度感兴趣
乌鸦喜欢的是柏树
枝繁叶茂的柏树
从不凋谢,柏树的
香味,别有含义
足以抵抗建筑中
散发出来的
另外一种气味
死亡的气味
诗人意犹未尽地补充道,这是杀戮的气味/阴谋的气味/腐朽的气味/帝国的气味,人世的黑暗与天下乌鸦毫无关系,人世的纷争却比群鸦本身/还要纷纭一万倍。
人们喜爱的(金鱼)和厌弃的(乌鸦)都无来由。渗透于物性之中的既有美学谬误也有伦理偏见,诗人透过金鱼这一符号揭示了精致的审美也是变态的审美,而给予乌鸦的伦理情感也只是一种集体幻觉。在这一章,以鲜的诗改写了事物、物性及其符号,也对固化了的符号进行了符号化的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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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金鱼与乌鸦涉及美学主题与伦理主题暗藏的紧张,那么犀牛和孩子则是一个更为清晰的现代伦理主题,犀牛涉及人与自然关系的伦理,被遗弃的孩子则无疑涉及一个基本的社会伦理主题。《忧伤的白犀牛》叙述的是白犀牛消亡的历史,从2360头到最后一头名叫苏丹的白犀牛的死亡:
在广袤的大自然
白犀牛素来无敌手
它们的敌人只有一种
就是我们:人类
自然万类在人类心目中的价值是它的用途,实际用途与想象的用途,物质的作用或象征符号的作用,而不是万物自身的存在。诗人批评道:在灭亡来临之前/我们,这些人类/又从魔鬼变成了天使/从杀手变成了救星。
人们以保护之名
行残酷之事
而去除犀牛征战的独角
也就等同于阉掉
雄性的意志
对金鱼与乌鸦,人们赋予事物的物性是审美趣味的和伦理观念的,而对另一些事物,则多半是实用主义的,有如猎杀犀牛的行为。诗中写到:在中国,阴暗的药店里/犀牛角层层包裏在/柔软的丝绸里/按李时珍的说法:犀角/犀之精灵所聚/故能解一切诸毒/千金秘角的身价,据说犀角从每公斤1700元人民币陡涨至470000元,无论是想象的药用价值还是贵族眼中犀牛角精致纹样的美学价值,都导致犀牛家族的最终毁灭,在中东,昂贵的钻石宫殿/年轻的王储旋转着/镶嵌白犀角把柄的/蛇形匕首,太阳的光芒/自犀角端的中心/向四周扩散、隐现/生命哀歌的精致纹样,如果说宋人以来对金鱼的审美趣味是精致而变态的,王储们对犀牛角纹样的喜爱则隐含着审美趣味的残酷,美学价值变成了权贵的附庸和对生命的冷漠。诗中反复低吟最后的白犀牛:
厄运接踵而来
苏丹,虚无的统治者
不仅妻妾难成群
子嗣也无踪影
白犀牛家族的香火成灰
苏丹的兄弟
唯一的战友苏尼
已于去年秋天死去
苏丹,失去同类的老英雄
成为滞留人间的孤魂
守卫即自赎/绝望践踏希望,这荒诞的戏剧场景在各种环境中反复上演,被珍贵的是某个器官,被蔑视的是整个生命,故事虽然波诡云谲/但悬念逐渐清晰/保卫者与被保卫者/不断交换着宿命的位置。而诗中复调般吟咏的是
(白犀牛白犀牛
忧伤的白犀牛
谁是最后的白犀牛)
这不只是白犀牛的悲剧,而是人类自身的悲剧。这种现代悲剧的特有形式是买,买,买和收买;没有什么不能购买或收买,构成了现代悲剧的逻辑。然而买被当成了幸福生活的逻辑,以致遗忘了无法购买也不能收买的生命自身的尊严与价值。
与犀牛对应的伦理主题《拾孩子》,显然源于一则普通的社会新闻。诗人将捡拾行为与购买或消费经济相反进行了具有起兴意味的描述:小时候,在田野间/我们拾过麦穗、稻子……长大了,在城市里/我们拾过青春、爱情/热血的时候/也拾过伟大的理想/幻灭的书籍/黑夜中的雪花与银子。如果说购买有自己的转义领域,丢弃和捡拾也变成了富有转义的修辞。
诗篇接着进入拾荒老人楼小英从垃圾堆中讨生活的叙述:如果能捡到半斤/贼亮的黄铜丝/或一箱变质的方便面/那无异于发现一座/月光下的宝藏,带给人们快乐的事物竟是如此不同。一些人丢弃的废弃物,却是另一些人赖于活命的宝藏。当代社会的物性首先是商品属性,消费奢侈品则具有了拜物教属性。而捡拾既不处在工业社会的生产与交换逻辑,也不处在现代社会的购买与消费逻辑,捡拾也不是馈赠与礼物的逻辑。捡拾或捡拾垃圾是如此卑微,不会有人关注废弃物经济,而在向以鲜教授的诗篇里,丢弃、捡拾与收藏被赋予了更普遍的经济伦理含义,我们抛弃的/正是别人梦想的,诗人感叹这么一条残酷的生物链/穿过虚伪和良知。诗人转而写道:人们能够捡拾的一切与楼小英数十年前的风雪黄昏第一次捡到的孩子相比都显得无足轻重了。在她眼里,即使是装在鞋盒子里/丢在粪池中的孩子/也无比的昂贵/无物堪比拟。她拾到过比垂死的小猫还要瘦弱,身上没有哪怕一丝土布的襁褓:
楼小英俯下身去
望着赤裸乌青的可怜虫
像菩萨凝望
怀中的莲花童子
诗中写道,楼小英的家没有完整的东西/就连暂避风雨的五里亭/也是用残砖、败絮/和塑料布搭成,一间清朝留下的凉亭却成为弃婴的乐土。一位苍老的拾荒母亲(一度还背上贩婴/或破坏计划生育的罪名)。
十几个脏孩子
每天傍晚依门眺望山头
当佝偻的身影
随着巨大的箩筐出现在天边
孩子们泥鳅一样活跃起来
钻进褴褛的怀中
钻进母亲背回的破世界
这时,楼小英坐在旁边
欣赏着满地乱滚的孩子
如同工笔大师
欣赏着瓷器上的百子图
这时,荒芜的五里亭
犹如一面尘世的镜子
映照着欢乐、悲伤、爱情
也映照着时代疮痍
以及活着的痛楚
诗人再一次提及镜子!这个世界的伦理悲剧不只体现在这些弃婴身上,一种悲剧状况下面总是隐含着更深的和更为普遍的伦理困境。这是恶已司空见惯,善行却总会遭人诟病。人们责难这个拾荒老人连自己都难以生活,为啥还要养这些弃婴。某些不幸的人抛弃了婴儿,更多的人则已放弃善行的理念和能力。此刻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的愤怒:楼小英突然吼道:我们/垃圾都捡,何况是人!
在浙江金华,这位身份卑微的愤怒的菩萨临终之际,透风的老墙上贴着35个孩子的照片,91岁的楼小英/拾荒的送子观音/44年拾回35个孩子/让肮脏的世界/绽放35朵干净的莲花。这则社会新闻在以鲜的诗歌中转化为一个伦理寓言:最弱小、最贫困、最一无所有的人依然能施予他人善意与善行。任何人都能够施予,一贫如洗依然能够成为一个善行的施予者,只要没有放弃善的愿望,或我们能够重新捡拾起被遗弃的生命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