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一、概引
《景德传灯录》，三十卷，北宋法眼宗禅僧道原撰。此书流传千余年，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禅宗典籍，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释书类》有评云：其书披奕世祖图，采诸方语录……亿等润色其文，是正差缪，遂盛行于世，为禅学之源。
景德为宋真宗年号（一○○四一○○七），于此年间，道原呈书于当朝，复经翰林杨亿（字大年，建州浦城人，当时诗文名家，临济宗传人，禅修深湛。见本书序及附录）等刊削润色，至大中祥符年间（一○○八一○一六）面世盛行。所谓传灯，意表以法传人、以心传心，譬犹传灯递承光明，亦甚合禅宗六祖慧能六祖坛经所言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之意。
景德传灯录之问世，正式拉开了禅宗灯录之作的序幕。此后有《天圣广灯录》《建中靖国续灯录》相继面世，称为北宋三灯；至南宋，则有《联灯会要》《嘉泰普灯录》，称为南宋二灯，合称五灯。
当然，当时灯录的大量出现自有其理。简而论之，经唐末五代之乱，部分文人士大夫寄托于禅理禅修，甚至遁入空门，此种思想情趣亦引来了禅风之变，出现了禅与儒的融通、禅与教的融通、文字禅等倾向。
二、关于作者
道原的生平情况，根据现有的材料来看，并不详明。据《天圣广灯录》（卷二十七）、《五灯会元》（卷十）等资料大体可知：道原为天台德韶禅师之法嗣，法眼宗开创者清凉文益禅师（谥号大法眼禅师）之法孙，于北宋景德、大中祥符年间，为苏州承天寺永安禅院禅师。道原禅师在其当代即声名甚着，杨亿《武夷新集·佛祖同参集序》称：东吴道原禅师者，乃觉场之龙象，实人天之眼目。
就法眼宗的传承而言，景德传灯录所收纳的有机缘语禅僧，已延及道原的后一世，但或碍于本人编着之故，道原自己的条目并未收入此书中，而此后的《天圣广灯录》《五灯会元》等都有收录，引叙多则机缘语。如《天圣广灯录》卷二十七有载：
又僧问：如何是佛法道理？师云：与蛇画足，为鼠穿逾。进云：还报国恩也无？师云：不唯负国，兼乃谤吾。
又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问者如牛毛。进云：请师答牛毛之问。师云：师子咬人不逐块。进云：恁么即学人造次也。师云：一等学问，罕有阇梨。
问：莲花未出水时如何？师云：馨香菡萏。进云：出水后如何？师云：绝消息。
我们就此公案大体可见道原的禅修境界、应机接引学人的手段及法眼宗的家风，从而可体味道原编撰《景德传灯录》的婆心善行。
就此还应提及，本来顺理成章的《景德传灯录》作者问题，在历史上却曾现波折。正因《景德传灯录》问世最先，流传甚广，影响甚大，禅宗各流派暗中竞争，致使百年之后，竟有人发启该书作者另有其人的疑窦。如南宋绍兴二年（一一三二），长乐郑昂于《景德传灯录》跋中认为，其书应为临济禅僧拱辰所撰：
《景德传灯录》，本住湖州铁观音院僧拱辰所撰。书成，将游京师投进，途中与一僧同舟，因出示之。一夕，其僧负之而走。及至都，则道原者已进而被赏矣……拱辰谓：吾之意，欲明佛祖之道耳。夫既已行矣，在彼在此同。吾其为名利乎？绝不复言。拱辰之用心如此。（全文见本书附录）
尽管此后有所论议，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社会仍以认可道原为主流。如南宋《五灯会元》卷十，即有道原进呈《景德传灯录》的说明。但拱辰所作之说影响至近现代，如民国初年刊行的四部丛刊三编中的《景德传灯录》，出版家、大学者张元济先生的跋文有称著此书者名道原，而实拱辰也。孰是孰非，道理何在呢？我们认为，对此疑案最后的澄清，应归功于近现代史学泰斗陈垣先生，此简引其论：
今以拱辰世系考之，拱辰者，金山昙颕之嗣，李遵勖之侄禅师也，金山颕、西余辰之名，始见《建中靖国录》四及八。道原之名见《天圣录》，又见《传法正宗记》，先于《建中靖国录》者凡八十年。《景德录》十三、《正宗记》八，记临济之嗣，皆止于拱辰之前二代，尚未有金山颕之名，拱辰更无论矣。
道元、拱辰确实卒年无考，然两家先世卒年幸存，亦略可比较。韶国师卒于开宝五年壬申，年八十二，道原当生于五代之时。金山颕卒于嘉佑五年庚子，年七十二，后韶之卒凡八十九年。则辰与原实不相接，何由有同舟相遇之事乎！杨亿序明言裁定此书，周岁方毕，既系同途入都，何能进呈被赏如是之速乎！（陈垣《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中华书局，一九六二年，第九七页）
由此可见，景德传灯录为北宋法眼宗禅僧道原所撰，应无疑虑。
三、内容体制
《景德传灯录》凡三十卷，内容丰富，由七佛以至大法眼之嗣，凡五十二世，一千七百一人。但慧能之后，仅以南岳、青原两系分叙，其下不复再分小宗，致使其后五祖分灯之头绪不甚清晰。为融通书中内容，此就传承梗概略作提示。
此书先叙七佛，即释迦佛祖及其前所传说的六佛。其后叙天竺祖师，即宗下所谓西天四七（即古印度二十八代祖师），其中第一代迦叶，为释迦佛祖所传而正式立宗者；第二十八代祖师达磨东渡，为中华宗下初祖。达磨五传至南宗慧能，即宗下所谓东土二三（即东土六代祖师）。书中重点所述，即为南宗慧能之下，分出南岳怀让、青原行思两个系统。南岳怀让传马祖道一，青原行思传石头希迁，成为南宗主流，滋润华夏。继此发展，南岳马祖一系衍生为沩仰、临济二宗；而青原石头一系，衍生为曹洞、云门、法眼三宗，合称为禅宗五家（或南禅五家）。青原系下八世至清凉文益禅师（开创法眼宗），九世至天台德韶禅师，十世至永安道原禅师。从此角度，我们可以看到从印度禅发展到中华禅的清楚脉络，及中华禅的流衍、发展、变化。
还需注意，《景德传灯录》既为青原系法眼宗禅僧所作，自然要详其本派。书中记青原法嗣者十三卷，记南岳法系者只八卷，所记世系多少、内容详略亦多不同。此亦可旁证《景德传灯录》非临济宗禅僧拱辰所撰，更应是法眼宗禅僧道原所作。
《景德传灯录》的体制特点，概言之，融合了传统文体的谱录体与记言体为一统，以谱录为经，以记言为纬，又以记言为主体，既严整又灵活生动。体现在书的内容上，就是对录选人等先列明其法系传承，简要其生平，进而详录其机缘语，虽为法嗣而无机缘语者，列入卷首细目但不录入正文。正是这些机缘语，成为后世修学禅道的指南。
此种作法，看似是对中华禅初期达磨至慧能所倡导的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宗旨的反动，由不立文字转向不离文字，实际上应看作禅宗因时因事因地顺势变通，其主旨仍是万变不离其宗。不离文字，是借过往禅师引人悟入的机缘语，以有言之机缘指示无言之心体。正如后人所谓指月，喻以语言文字为示月之指，指非月而能引人见月，如悟得心体，自然离却语言文字。书中禅师列传，强调无机缘语句不录，即是很好的证明。
四、点校凡例
《景德传灯录》道原、杨亿的原刊本，久已不可得，现公认较可信的刊本为宋代三合本（组合三种宋代旧本景印而成）及元延佑本（重刻本）等。此次点校，以大正藏(第五十一册)所收元延佑本（简称大正本）为底本，以四部丛刊三编所收宋代三合本（简称四部本）为主校本，以中华大藏经第七十四卷所收赵城金藏本（简称赵城本）为参校本。对底本文字有疑有异者，先对照主校本，次对照参校本，并出校记。
底本每卷开头附有细目，今据细目并参考对应正文为书中每一条目补加小标题。
底本卷三十后有《天圣广灯录》所引杨亿一章、元释希渭题记等内容，今合并为附录，附在全书最末。
《景德传灯录》正文间穿插的小注颇多，可给人多种启发。此简引陈垣先生的评说以为助读：
惟此本虽非原本，其大体尚为道原、杨亿之旧，观书中小注可证。本书小注可分三种：一、为道原、杨亿旧注，多半属此。二、为宋刻本附注，如卷三达摩章末注云：凡此年代之差，皆由宝林传错误，而杨文公不复考究耳。据此则知宋时刻本对原书认为差误者，尚不敢擅改原文，只加注说明而已。三、为元延佑本附注，如卷六越州大珠慧海章末注云：此下旧本有洪州百丈山惟政禅师传，今移在第九卷百丈山海和尚下。是也。据此知延佑本对原书认为不合而有改变者，亦加注声明，不任便改动也。（引同陈垣上书，第九五页）
邯郸学步桥畔尚之煜
二○二一年立春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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