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热血少年时（代序）
致少年的你
偶尔翻开一册旧日的笔记，我看见自己记下的这样一段文字：
1827 年春天，一个玫瑰色的黄昏，两位浪漫的俄国少年，14 岁的赫尔岑和 13 岁的奥加辽夫，站在莫斯科郊外的麻雀山上，面对西逝的太阳发誓，要为各自所选定的理想而奋斗到底，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若干年后，赫尔岑成了俄国著名的哲学家、政论家和文学家；奥加辽夫成了著名的民主主义革命家和诗人。有一天，当他们回想起少年时代的那个黄昏，赫尔岑仍然禁不住热泪盈眶。不必再说什么了。他这样写道，我们的整个一生，都可以为它作证……
此刻，我被他的这句话深深地感动着。我相信，每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会有一段美好的时刻浪漫、纯真和幸福的时刻：朝气浩荡，壮志凌云，情不自禁地为远大的抱负而感动，甚至也幻想着踏上为理想而受难的旅程，即便是在烈火里烧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也无怨无悔 , 并且会期待着某一天，有一双温柔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随时会为一声关切的问候或轻轻的叹息而泪水盈盈……是的，人生的幸福，有时只能用这种哪怕是极其短暂的美好时刻来衡量。
当我回过头，遥望我的少年时光，追忆昨天那些誓语，我仍然相信，我人生中的一段美好的时刻，就出现在四十多年前，我在家乡胶东的乡村中学读书的那段日子。倒不是说那时候我生活得多安逸和幸福。恰恰相反，那段日子也许是我这一生中贫穷和艰辛的时候。正如狄更斯的《双城记》的开头所描写的那样：那是昌明的时世，那是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代，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令人绝望的冬天。我们眼前无所不有，我们眼前一无所有。但那时候我正当青春年少。生活虽然贫困而艰难，有时候甚至要为衣食发愁，为温饱奔波，但我已经分明觉得，我的身体正在迅速地发育和成长，我的身高、我的体重、我的肺活量，都在一天天地发生着变化。我即将像冻土地上的冬小麦一样拔节而起，脱颖而出。而且，我的头脑中也开始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了夸大点说，就是心灵深处已经充满某种幻想和抱负了。也可以说，正是这些幻想和抱负激励着我、鼓舞着我，使我自觉地热爱起自己的生命来了……
此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母校，走进了高中一年级的课堂。我仿佛坐在了自己当年的那个座位上。我甚至还听见了窗外一片熟悉的蝉声。
徐鲁，请你给大家背诵一遍高尔基的《海燕》……好像传来了我们班主任老师和蔼的声音。
我颇为得意地站了起来。然而教室里却空无一人。
劳燕分飞，柳色秋风。当年那一班心比天高、志当拿云的少年，如今早已经天各一方了。
但是，我能够忘记他们吗？我能够忘怀那里的一切吗？我曾以整个心灵生活过的地方正如普希金的诗歌里所咏赞的一样它培养了我的情感，我爱过在那里，我的童年和初的青春融合在一起 ;在那里，被自然和幻想爱抚着，我体验到了诗情、欢乐与平静……
哦，那时候！那时候我的周身涌动着的，是一个自不量力的乡村少年的殷殷热血。自己虽然一贫如洗，却幻想有一天能够走遍大地，而口里也常常念着这样浪漫的诗句：没有我不肯乘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去……我的课桌里面，也常贴着自己用毛笔抄录的两句话：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据说，这是主席做学生时的格言。我的入团申请书里，也引用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
这样的回忆，对我来说永远是温馨无比的。我还记得，那年秋天，我的一位要好的同学要去远方，我们都站在大青山口为他送别。他的背包里，装着我送给他的一个信封，里面写着一首五言唐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而我的口袋里，也留有他赠送的一本纪念册，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我们当时都非常熟悉的一段语录马克思中学毕业作文中的誓语：如果我们选择了能为人类的幸福而劳动的职业，就不会被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
是的，这就是那时候的我们：虽然单纯、幼稚、懵懂、年少气盛，但却有的是理想和热忱，一个个都是十足的理想主义者和英雄主义者。我还记得，有许多次，仿佛要有意试一试自己的意志和胆量，我和关潼、延平等几位要好的同学一道，在翻江倒海般的暴风雨中，沿着大青山古道骄傲地奔跑着。我们一边疯狂、漫无目的地奔跑，一边挥动着双臂，哟嗬嗬地呼喊着，好像每一个人都和大自然的风雨雷电融为了一体，暴风雨中的一切声音，都化作了我们生命的声音。我的周身，既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胆量。我们大声地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而当暴风雨停住，大地重又归于平静的时刻，我们就会像一群胜利者一样，一起站在高高的、天清气爽的山巅上，遥看远处大团大团飞涌的白云，还有那依稀可见的迷人的海光，聆听着一阵阵如同交响乐一般的林涛的奏鸣，心中似有万种神秘的激情在冲撞、荡漾……
这时候，我们又会对着山谷、丛林、辉煌的落日，高声地朗诵起我们喜欢的诗歌来。那时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念过不少俄罗斯和苏联的诗歌。我记得当时我喜欢，而且常常在晚会上朗诵的，是普希金的诗：无论命运把我们抛向哪里，无论幸福把我们带到何方，我们都依然如故，世界都是异域，皇村才是我们成长的地方。
现在想来，这样的情景，和赫尔岑、奥加辽夫少年时代的那个黄昏，是何其相似啊！没有错，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性格特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精神追求，一代人有一代人所钟爱的理想和誓言。但无论是处于哪个时代的少年，有一点则是共同的，那就是：都崇尚青春，都富于理想，都钟情于浪漫、高尚的幻梦。而且，都富于朝气，都富于力量，都渴望着在天上飞翔！
散文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金蔷薇》里说道：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我很庆幸，自己经过了这么多岁月的颠簸和淘洗，不但没有失去这个伟大的馈赠，相反，我越来越感受到它们的宝贵与伟大。或许正是它们，教会了我如何去勇敢、坚强地面对人生和亲近世界。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写到过，我是多么怀念、感激那一段既贫困又坚实的岁月。那些浪漫的激情和誓语，虽然只是那么短暂地出现在我少年时代的某一时刻，但它们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直到今天。我相信，它们是我坚强意志的奠基石；是我渴望为理想献身的信念的源头；是我有时候不得不遁于内心而守护住自己的秘密的精神支柱；也是我今生今世依赖在这个浩大、纷纭和凛冽的世界上奋斗和生存下去的坚定信念和后的退路！
我想起我的恩师、文学家徐迟先生的一段话：他出生的时候，并没有玫瑰花，他反而取得了成功；而现在，应当有所警惕了呢，当美丽的玫瑰花微笑的时候。我愿把这段话转赠给少年的你当你也准备做一名少年奋斗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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