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哲学
《何处安放》序
巴尔扎克说过,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米兰·昆德拉提出,小说是人类精神的最高综合;普鲁斯特认为,小说是寻找逝去时间的工具。威廉·特雷弗则说,如果把长篇小说比作一幅复杂精细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短篇小说就是一幅印象派绘画。
什么是小说?这常使人迷茫。
1974年,我开始学习文学创作,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但怎么写小说?一直是我苦苦思考艰难摸索却至今没有清晰结论的人生难题。晚年的叔本华借用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的话来安慰自己:谁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那就该满足了。从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一直走到了人生暮年,却依然迷迷糊糊没有走到,想来岂不令人伤感?比如长篇小说。很多人认为,写一个人或一个家族几十年的生活和命运,反映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生活。有人则认为,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生活,哪能仅仅是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生活?它应该是一批人、一群人、一代人的生活,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非常生动地、活灵活现地反映着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生活。比如福克纳,他的《喧哗与躁动》,用一种多角度的叙述方法,如同一首分别由班吉部分昆丁部分杰生部分迪尔西部分四个乐章构成的交响乐。他在《我弥留之际》中,让十几个人分别讲他这方面的故事。还有他的《野棕榈》。先是《野棕榈》一章,接着是《老人河》一章,两章轮换着登场,一章《野棕榈》,一章《老人河》。《野棕榈》讲的是人世间的故事,《老人河》讲的则是自然界的故事。《野棕榈》讲的是悲剧,《老人河》讲的则是喜剧。有评论家说,这样的长篇小说表面上是两则故事,实际上是彼此对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有机整体。再比如,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他的《胡利娅姨妈和作家》,全书二十章,凡双数各章(第二十章除外),竟然都是各自独立的短篇小说,其故事情节,与单章组合成的长篇小说全无直接关系。
有评论家纷纷赞叹:这些绝对是世界性的、开创性的创作手法!
小说是文学的一种体裁。作家和文学理论家们总结出了多种文学的创作手法:严肃文学创作手法,大众文学创作手法,网络文学创作手法,乡土文学创作手法,城市文学创作手法,校园文学创作手法,宇宙文学创作手法,传统文学创作手法,市场化文学创作手法,新媒体文学创作手法,经验主义文学创作手法,结构主义文学创作手法,魔幻主义文学创作手法,象征主义文学创作手法,表现主义文学创作手法,未来主义文学创作手法,超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手法,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手法,现代主义文学创作手法,浪漫主义文学创作手法,结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手法,生态文学创作手法,非虚构的、无故事情节的、散文式的文学创作手法……文学创作的丰富多彩,为小说的创作展现出一片新天地,浩瀚辽阔,茫茫无际。文学这块沃土上,老树新枝蓬蓬勃勃。
这些真的让人有些晕乎。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一家省报文艺副刊学习文学创作,老师是五十年代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文学造诣很深。他曾说:
关于文学创作方面的文章和文艺作品不可不看,因为不看你就不知道文学创作的基本知识,就无法借鉴别人的创作手法,无法欣赏别人的创作成果。但看多了,就容易束缚住自己的思维,容易用别人的思维方式来进行创作,那就不会创作出具有个人特色、具有生命力的作品。比如一个孩子,在刚刚学习说话的时候,你给他讲语法,那么这个孩子将来就不会说话。因为他一张嘴,就要先想到什么是主语、谓语、宾语。正确的做法是先让他说话,话说得很流利了,再学点语法,就会使话说得更严谨、更正确、更合乎逻辑。文学创作与此同理。文学来自生活,是作者对生活最真实、最深刻的感受,并通过人物故事,把这种感受传递给读者。生活比文学更精彩。
这一席话让我铭记至今。
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用什么样的世界观来观察社会,观察人物,观察自然,是哲学解决的问题。文学反映社会,反映人物,反映自然,如果离开了哲学,没有正确的世界观,就有可能在反映中出现偏差。哲学是理性思维,是逻辑思维;文学是感性思维,是形象思维。感性思维是片面的,零碎的,表面的,如果不能上升到理性思维,它就不可能全面、系统、深刻反映社会、人物和自然的内在本质。形象思维如果没有逻辑思维做主导,就等于没有灵魂。
本书精选了我十多年来倾心创作的反映豫西北的湨梁村的中篇小说。六篇作品,六种无处安放的乡愁,包括耕地流失、土地污染、集体资产被瓦解、农民进城打工者的命运及其后代的繁衍、农村青年跳出农门的艰难以及历史上荒唐岁月难以置信的重现,构成了发人深省的村图乡愁。
一个普通的农村,六种无处安放的乡愁。我试图把文学与哲学结合起来,让这种思维的营养液,流淌在这村图乡愁里,让她在故土孕育出花朵,让这些花朵连片绽放,绽放得更艳丽,更长久,更耐人寻味。比如中篇小说《何处安放》,有些人借新农村建设、农村城市化为名,急功近利大搞无序发展,造成了农村大量耕地良田流失;《鸦雀无声》中,高科技成果被肆意乱用、滥用,土地水源被农药、化肥严重污染,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让农民有口说不出话来;《老戏台》中村里的个别所谓能人,把祖宗留下的财富盗入私囊,把几十年积累下来的集体资产、农民的血汗瓦解一空化为私有……这种结局深刻,惨痛,世人有目共睹。中篇小说《湨梁村手记》所反映的那个年代,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代,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定胜天的年代。因浮夸冒进,违背了自然规律,结果受到了惩罚。更为可怕的是他们的后代子孙们,依然在走着他们父辈的老路。实践证明:违背了自然规律,就会受到自然的惩罚,就必然会付出沉重的代价。所有这些,印证了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的名言: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
这是何等深刻的提醒与何等严厉的警告!
然而,《何处安放》中的村图和乡愁告诉人们,哲学家从人类无数灾难性的后果中总结出来的论断,很多人并不知道,也有的知道了却并不以为然。三聚氰胺兑牛奶,剧毒农药1059种韭菜,化学药液喷洒瓜果蔬菜,辣椒兑苏丹红,硫磺熏馒头,敌敌畏兑白酒,烂棉花套做月饼,废纸板做包子馅,严重超标的各种食品添加剂……灾祸遍布,触目惊心。如果长此以往,我们这个民族将会继续付出灾难性、毁灭性的代价。这只是时间问题。
诺贝尔奖获得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说:文学不是一种纯粹的娱乐,它与生活有关,与各种社会问题有关,因此优秀文学必须帮助人们生活。我们的作家,我们的文学作品,在这方面,应该有自己的义务、担当和责任。
当然,文学要讲故事,要讲人的生活、感情和命运,但不能离开时代。要通过故事和人的生活、感情和命运,呈现出一个时代。司马晃、木头爷、王武德、王狗头、司马同、老盛、司马槐、司马连种、老山、麦花、柳成发、艾董事长、司马柳树妈、老靳等,都是时代的产物,他们从不同的侧面勾勒出那个时代的画面。他们的命运就是时代的命运。这些过去的时代和人,包括一些灾难性的事件和教训,本应该给后人以警醒和启示。但可悲的是,它们都如同夜晚的流星从高空飞速划过,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只是在看见的人们心里,或许会留下淡淡的记忆。时间一长,或许什么都没有了。它们常常被后来者忘记了。这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是极其危险的。因为,历史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罕·帕慕克,一位睿智的文学大家,说出了一句充满哲理的名言:记录下消失的事物,比哭泣与伤心更重要。
愿文学与哲学孕育的花朵绽放在乡村故土,愿无处安放的乡愁寻找到安放之处。
此为简序。
冯俊科
2022年1月15日
冯俊科,河南温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现任北京出版发行业协会会长。获得过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疑兵》《尘灰满街》,《冯俊科中短篇小说集》《冯俊科中篇小说集》《江河日月》《写在墙上的思念》《并不遥远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学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论》等哲学专著。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等刊,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作家文摘报》等转载或连载。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德语、法语、阿拉伯语等在国外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