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长篇小说。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德林的人, 以读书人、知识分子自诩, 以观( 看) 生活为生活, 包括观( 看) 自己, 称观( 看) 也是阅读的一种, 以此为生活之法。在任何情状, 包括危险之时, 也能保证他生活的自在, 且能因人而异, 学术也能通俗地为自己的作为找到合适的理由, 包括在现场看邻居杀人, 看自己家被拆迁。而所有的事件, 都发生在妻子提出离婚之后, 他竟也可以合适的理由让离婚像挂在墙上的一块干肉, 成为一个不确定, 学术的表达可以是“薛定谔的猫”。“自在”既是一个哲学概念, 也是生活舒适的世俗表达。
杨争光 陕西乾县人。198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 一级作家, 影视编剧,现为深圳市作家协会副 、影视家协会副 。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从两个蛋开始》《少年张冲六章》,中短篇小说《黄尘》《黑风景》《赌徒》《老旦是一棵树》《公羊串门》《鬼地上的月光》《驴队来到奉先畤》《棺材铺》,电影文学剧本《双旗镇刀客》《杂嘴子》等。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法文、塞尔维亚文、俄文等在世界多国出版发行。其中《老旦是一棵树》被改编成法语电影在威尼斯 电影节展映,《公羊串门》被改编成话剧在维也纳上演。作品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夏衍电影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
马莉说,德林我们离婚吧。
我看着马莉。马莉不再说话。她把脸扭向一边,低头看向她的鞋尖。也许什么也没看,目光没有聚焦,在鞋尖到眼睛之间的虚空里。
噢么,我说。
我看着她。我只能看见她的半个鼻子,鼻尖上毛茸茸的。
二 从 次看马莉的那一刻,我就觉得我可以继续。看操场上的马莉,扔铁饼的马莉。看马莉和我 。马莉痛苦又享受的脸,头发摇来摆去,鼻尖上的绒毛细弱又固执。马莉和我结婚。马莉怀孕。马莉生下末末。我一路看过来。这很漫长,却是我喜欢的。我很上心。
有人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亲口尝一尝。这是不对的,很经不起推敲,也经不起检验,是诳语。
我 相信看。
如果是一篮水果,我会尽可能看。把它们扒拉开来,一个一个看,仔细看。看它们各自的色相。看透进去的阳光。看它们拥挤的情状,直到看出它们的味道。
水果不仅是吃物,也是看物。吃,远不能和看相比,吃出的仅是一种味道,看出的味道却要丰富很多。还要 为深刻, 为悠长。万一吃出酸涩呢?万一吃出一条虫子给你伸脖子扭腰呢?这是吃的不确定性。
水果是有表情的,表情里的味道不是吃出来的,稍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的。我自认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我相信看的经验。
看也是一种经历。抽身其外的看和身历其中是 不同的两种经历。看会上瘾的,比如看书,看 画报。偷窥是看的 。
有谁愿意把身在其中的困难、麻缠、尴尬再重复一次么?至少我不会。我只是看,哪怕是灾难,我会抽身而出,看纠缠在灾难里各种各样的样态,不但不会惧怕,不会沮丧,不怨天尤人,反倒有一种愉悦,是一种享受,还可以无数次回味。这需要功夫,俗话叫“能耐”,我恰好有。
看破红尘。看穿世事。没有人说吃破红尘,吃穿世事。没有人这么说的。人都说看破红尘,看穿世事。
看是一种哲学。马莉不懂。
马莉不看我。
马莉说,德林我们离婚吧。
三 马莉鼻尖上的绒毛里有几星细汗。马莉的胸脯一鼓一鼓,和着她的呼吸。比平时看到的 显挺脱。
马莉在扔铁饼,给一位女学生示范。手背弯曲着,正好把铁饼弯曲在她的手掌里。马莉一连转了几个圈,没扔出去。马莉只是做了一个扔出去的动作。马莉的胸脯向前挺了一下,又收回来,就看见了我。
一年一度的运动会。教职工和学生,几百号人在操场上。喇叭里放着《骑兵进行曲》,不时有广播员报告新出的成绩。越是这种场合,越有利于看某一个人,不易被人发觉。我看着马莉。马莉也在看我。我就知道了我可以继续。
马莉说她知道我在看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看马莉。马莉并不漂亮,甚至很平常。人有时候就会关注某个东西,说不清理由。路过的一块石头,墙上的一枚钉子。每次路过就会看那块石头,每次进屋就会看那枚钉子,也许是一个挂钩。只要在,就会看,量子论把这叫量子纠缠,也许叫量子塌缩,坍塌,我现在也没想过来。
我看见马莉放下手里的铁饼,走过来了,朝我走过来。我的目光也没有游移,看着她,从头发,到脚上的运动鞋,一直到她站在我跟前。
马莉 :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我 :想法? 马莉 :你看我好多天了。
我 :是不是? 马莉 :我上课你也看,在教室外边。
我 :是不是? 马莉 :是不是! 我 :想法? 马莉 :对呀,你有什么想法? 我从瞬间的迷离里抽离出来了。
我 :我没有想法。
马莉 :没有么? 马莉盯着我,看了我好长时间。我能听见时间的声音。
马莉到底还是走了,剜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了,我可以继续。
四 马莉在跑步,头发像雀儿一样,胸脯也是。
马莉不跑了 我看着马莉走过来,站住了。她不看我,手叉在腰里,歪过头去,好像要看天上的月亮一样。
那天晚上只有星星。
那天晚上也没有教职工和学生,整个校园放假了,歇息了。
在县城的校园里可以看到很多星星。我能听见马莉的呼吸。
我走到操场的一个角落里,马莉跟过来。
我看着马莉模糊的眉眼。我伸过去一只胳膊,揽住马莉的腰,马莉没动,依然看着天上的星星。马莉穿的是运动裤,有松紧带的那种。马莉轻轻地噢了一声。马莉没想出声,我听得出来,是没把控住的出声。
噢!马莉的头扭向另一边了。
噢!马莉的脖子突然挺直了,要顶进墙里去一样。
我听着马莉把控不住的声音,直到有了一种从云上坠落深渊的感受。
墙根土台上的马莉好像没了生气。
马莉躺在土台上,眼睛越过前额,一下一下向上眨着,好像只剩下这么一点力气。星光下,马莉眨动的眼睛很清晰,睫毛也很清晰。我坐在她的身边,听着她轻微的喘息。
再看到马莉,是在她的单身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