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炎热的夏天,辞掉上海工作的青年宋淼来到唐镇,遵照祖母遗嘱,寻找六十年前离家出走的祖父画师宋柯的遗骨。唐镇,认识宋柯的人仅剩游武强,他虽然已八十多岁,却仍有一把蛮力,倔强的性情不减当年。游武强的房屋被开发商强拆,宋淼在废墟里发现一个旧皮箱,进而解开一段唐镇的悲苦往事:麻风病曾肆虐唐镇,有人为救治麻风病人奋不顾身,也有人因贪图麻风病人的口粮而良心丧尽。 游武强还没来得及讲述宋柯的往事,便过世了,但在黑森林深处,另一个深爱游武强的红眼女人,知道答案。
序:重新出发
李西闽
2007年8月,修改完唐镇三部曲之《腥》,就把这部写了近两年的长篇小说给了《收获》杂志,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它的命运是什么。当此作在当年的《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发表之后,我得到了巨大的鼓励,像是获得了重要的奖赏。于是,我开始了唐镇三部曲之《酸》的构思,可是这部书没有开始写,就碰到了汶川大地震,我在彭州银厂沟遇险,深埋废墟76小时。获救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面对自己的伤痛,除了《幸存者》,没有触及其他写作。直到2009年7月,我回到老家长汀,住在破旧的红星酒店,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写出了《酸》,这部小说发表于2010年《收获》长篇小说专号春夏卷。紧接着,开始构思唐镇三部曲之《麻》,2011年年初,在三亚大东海的一间出租屋里完成了此书的创作,《麻》发表于《收获》长篇小说专号春夏卷。历经数年写作的唐镇三部曲,似乎耗尽了我的心血,但是我的心血没有白费,无论如何,它见了天日,并且得到大量读者的认可,它是我个人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从17岁那年秋天离开故乡河田镇,我的心灵和故乡就有了一条神秘的通道,我经常会沿着那条通道,偷偷回到故乡,一遍遍地审视那片苦难而又多情的土地,许许多多的人物和奇闻怪事在我内心奔涌。故乡浇灌了我的灵感之花,却惨痛地折磨着我,有个奇怪的声音在我心底呐喊,带血的呐喊,在雨天,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在迷雾之中,在深沉的暗夜,无处不在的呐喊促使我写完了唐镇三部曲。可以这样说,唐镇三部曲是我献给故乡河田镇的一曲挽歌,一个古老中国乡镇的百年孤独。唐镇三部曲写了一个中国农村小镇一百年的历史,从清朝末年写到民国,从民国写到当代,我试图探索唐镇人恐惧的根源,也探索这个民族隐秘的内部,刺痛人心的苦难和悲伤,以及刻骨铭心的爱恋,我的笔触是悲悯的,深情的,饱含热泪的。
在唐镇三部曲中,我写了众多的人物。比如《酸》里面的太监李公公,回归故乡养老的李公公起初是以善人的面目出现的,暗中积蓄力量为他日后的作恶做准备,他对权力的向往,源自他一生当奴才的命运,他的皇帝梦,也是一种反叛,但这种反叛是以奴役唐镇人为目的,而不是给自己和唐镇人带来自由和美好的生活。他是个有双重人格的人物,有卑微可怜的一面,做太监的经历是悲惨的,受尽凌辱,毫无人格可言;另一方面,他又狂妄自大,残暴邪恶,在唐镇登上权位,践踏无辜者的生命与尊严,最后走向覆灭之路。比如《腥》里的宋柯,一个从外地来到唐镇的画师,专门以给死人画像为生,他是孤独的,孤独的人一旦遇到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被蛊惑了,无法脱身,命运的绳索紧紧地套住了他。在宋柯身上,我报以了极大的同情,他身上独特的气味让一个叫凌初八的女人迷恋,那种气味是他的宿命,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比如《麻》中的游武强,这个抗日英雄有很多毛病,吹牛好色,但是他身上保留着一种不畏强暴的气质。我试图写出人的复杂性,在众多的人物中,哪怕只出现过一次的人物,我也倾注了极大的力量去描写。我喜欢将人物推到极端的状态,来拷问人性。
其实,最让我自己动容的是两位女性。一个是凌初八,她是《腥》中的主要人物,凌初八是孤苦的,她被宋柯身上的腥味迷住之后,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在那苦难年代里,腥味是一种让人迷醉的情爱之味,也让凌初八疯狂,不顾一切。情爱,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而又是残忍的,它让肉体燃烧,让飞蛾扑火。凌初八为了深爱的宋柯用蛊毒害人性命,她的爱是疯狂的,用他人的尸体维持爱情,这是一朵苦难年代的恶之花,放任欲望使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她将自己推上了刑场。另外一个女性,是《酸》中的李红棠,在写作的过程中,每当写到这个人物,我的眼中都会充盈着泪水,她有个为虎作伥的父亲,也有个善良的弟弟,而她一直在四处寻找失踪的母亲,并且和唐镇最不起眼的上官文庆产生了真挚的爱情,最终,她和得了怪病的上官文庆相拥而亡,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他们分开。李红棠是唐镇三部曲中的一抹亮色,是唐镇最后的花朵,是苦难年代残存的绝美歌谣。
小说中将小镇命名为唐镇,其实和唐朝没有什么关系,尽管我梦想回到唐代,做一个仗剑独行的侠义之士,或者成为一个醉卧长安、放荡不羁的诗人。唐镇的唐,就是中国的意思,唐镇,也就是中国的一个小镇。每次到国外,都会去唐人街逛逛,唐人街给了我启发,于是就有了唐镇。
有朋友问我,为什么唐镇三部曲,每本书都是以气味命名,而气味在小说中总是飘来飘去。写作是一场冒险,而对于总想写出与众不同小说的我而言,更热衷于冒险。构思唐镇三部曲之初,有次在地铁上,闻到了一股怪味,那股怪味是某个人身上散发出的狐臭味,它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让我突然来了灵感,于是就有了《腥》这个书名。腥味,是一种古怪的味道,某天,我突然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腥味,这是肉体最基本的味道,几乎所有动物都有这种味道,鱼腥味、猫腥味,等等,也许人经过进化,腥味不是那么明显了。可是,我分明发现了这种味道,而且,人类在情欲达到高潮之际,腥味尤其明显,男人女人都一样,腥味就是情爱的异味。用气味当作小说的主角,是一种冒险,这种冒险是值得的。
我力图每本书的写作都有不一样,无论故事还是文体。我喜欢文体的实验,这样无疑增加了写作的难度,有难度的写作才有快感。如果每本书都是一种写作模式,那一生写一本书就够了。每本书都不一样,对我来说,创作会更有激情,对读者而言,也有新鲜感,有期待。唐镇三部曲,有我自己的追求,《酸》中的儿童视角,《腥》对气味的强调,《麻》的文本并置,说明了这个问题。当时《收获》编辑叶开就否认这是恐怖小说,我不以为然,在我心里,没有类型小说和严肃小说之分,小说需要创新,就要不停地尝试,我是个喜欢尝试的人。当然,大胆尝试意味着冒险,那就让我一直冒险下去吧,我的人生之旅本身就充满了种种危险,我无所畏惧。我是个桀骜不驯的人,没有那么多禁忌。
唐镇三部曲,曾经在十月文艺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重庆出版社出版过,这次还是由重庆出版社再版,特别感谢徐宪江先生,给了我一次重新出发的机会。书能够再次出版,还是需要面对许许多多新老读者,还是面临着一次检验,还是会有读者喜欢,或者不喜欢,欢迎一切赞美与批评,赞美与批评都是我写作的动力,我照单全收。
是为序。
李西闽
2022年3月23日于上海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