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诗心接千载
出于对废名的偏爱, 也喜欢上了废名喜爱的一些中国古典诗句。在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随笔》 中, 废名称: 中国诗词,我喜爱甚多, 不可遍举。在有限的数百字的篇幅中, 他着重列举的有王维和李商隐的诗句: 我爱王维的春草明年绿, 王孙归不归。 因为这两句诗, 我常爱故乡, 或者因为爱故乡乃爱好这春草诗句亦未可知。还有李商隐《重过圣女祠》中的两句: 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称这两句诗可以说是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中国绝无而仅有的一个诗品。 废名对自己的这一略显夸大其词的判断给出的解释是:
此诗题为重过圣女祠, 诗系律诗, 句系写景, 虽然不是当时眼前的描写, 稍涉幻想, 而律诗能写如此朦胧生动的景物, 是整个作者的表现, 可谓修辞立其诚。 因为一春梦雨常飘瓦, 我常憧憬南边细雨天的孤庙, 难得作者写着梦雨, 更难得从瓦上写着梦雨, 把一个圣女祠写得同《水浒》上的风雪山神庙似的令人起神秘之感。 尽日灵风不满旗,大约是描写和风天气树在庙上的旗, 风挂也挂不满, 这所写的正是一个平凡的景致, 因此乃很是超脱。
废名因为一春梦雨常飘瓦而常憧憬南边细雨天的孤庙,我则因为废名的解读而愈发感受到晚唐温李的朦胧神秘。除了晚唐, 废名还喜欢六朝。 日本大沼枕山有诗云: 一种风流吾爱, 南朝人物晚唐诗,用到废名身上其实更合适。 废名喜欢庾信的霜随柳白, 月逐坟圆, 称中国难得有第二人这么写, 并称杜甫的诗独留青冢向黄昏大约也是从庾信这里学来的, 却没有庾信写得自然。 在写于抗战期间的长篇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 废名曾不惜篇幅阐释庾信《小园赋》中的一句龟言此地之寒, 鹤讶今年之雪, 称那只会说话的龟 在地面, 在水底, 沉潜得很, 它该如何地懂得此地, 它不说话则已,它一说话我们便应该倾听了, 我对废名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记录的作者历经战乱年代的不说则已的垂泣之言 的倾听, 也正因为废名对《小园赋》中的这句诗的郑重其事的解读。还有废名的破天荒 的作品长篇小说《桥》。 《桥》 虽然是小说, 却充斥着谈诗的诗话。 《桥》中不断地表现出废名对古典诗句的充满个人情趣的领悟。 如《桥》一章男主小林有句话:
李义山咏牡丹诗有两句我很喜欢,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你想, 红花绿叶, 其实在夜里都布置好了, 朝云一刹那见。
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则称许说也只有牡丹恰称这个意, 可以大笔一写。 在《梨花白》一章中, 废名这样品评黄莺弄不足, 含入未央宫这句诗: 一座大建筑, 写这么一个花瓣, 很称他的意。这同样是颇具个人化特征的诠释。 废名当年的友人鹤西甚至称黄莺弄不足中的一个弄字可以概括整部《桥》, 正因为弄字表现了废名对语言文字表现力的个人化的玩味与打磨。 鹤西还称《桥》是一种创格, 恐怕也包括了对古诗的个人化的阐释。黄莺弄不足, 含入未央宫经废名这样一解, 使我联想到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名句我在田纳西州放了一个坛子以及中国当代诗人梁小斌的诗句中国, 我的钥匙丢了, 并在课堂上把这几句诗当成诗歌中反讽的例子讲给学生, 同时想解说的是, 废名对古典诗歌的此类别出机杼和目光独具的解读, 其实构成的是在现代汉语开始占主导地位的历史环境中思考怎样吸纳传统诗学的具体途径。 废名对古典诗歌的诸般读解也是把古典意境重新纳入现代语境使之获得新的生命。 在某种意义上废名进行的是重新阐释诗歌传统的工作, 古典诗歌不仅是影响中国现代文学的一种遥迢的背景, 同时在废名的创造性的引用和阐释中得以在现代文学的语境中重新生成, 进而化为现代人的艺术感悟的有机的一部分。 正是废名在使传统诗歌中的意味、 意绪在现代语境中得以再生。 在这个意义上说, 废名是一个重新激活了传统诗心的现代作家。
我作为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者和从事文学教育的教师,对中国传统诗歌中的佳句、 美感乃至潜藏的诗心的领悟, 也深深地受惠于现代作家的眼光。
当年在高中课堂上学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文中引用的采莲南塘秋, 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早唤起我这个漠北之人对于杏花春雨可采莲的江南的想象和神往。而学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 后背下来的却是鲁迅引用的陶渊明《挽歌》中的那句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一时思索的都是这个何所道的死。上大学后读郁达夫, 则喜欢他酷爱的黄仲则的诗句如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脑海中一段时间里也一直浮起那个不知为谁而风露中宵茕茕孑立的形象。后来读冯至的散文, 读到冯至说他喜欢纳兰性德的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才逐渐体会到另一种历经天凉好个秋的境界之后依旧情有所钟的中年情怀。读林庚, 喜欢他阐释的无边落木萧萧下 (杜甫)和落木千山天远大(黄庭坚), 从中学习领会一种落木清秋特有的疏朗阔大的气息。 沈启无说当年林庚有一时期非常喜爱李贺的两句诗,东家蝴蝶西家飞, 白骑少年今日归。 故我曾戏呼之白骑少年, 殆谓其朝气十足也。 于是留在我脑海里的林庚先生就始终是一个白骑少年的形象, 这一白骑少年也加深了我对林庚先生所命名的盛唐气象和青春李白的理解。至于沈启无本人则喜欢贺铸的词凌波不过横塘路, 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 琐窗朱户, 唯有春知处,称这个春知处的句子真写得好, 此幽独美人乃不觉在想望中也。 这个幽独美人由此与辛弃疾的灯火阑珊处的另一美人一道, 一度也使我不觉在想望中也。
读卞之琳, 喜欢他对苏曼殊《本事诗之九》的征引:
春雨楼头尺八箫, 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 踏过樱花第几桥。
卞之琳的《尺八》诗和他华美的散文《尺八夜》都由对这首春雨楼头尺八箫的童年记忆触发。 我后来也在卞之琳当年夜听尺八的日本京都听闻尺八的吹奏, 再次被苏曼殊这一性灵之作 (林庚先生语)深深打动。与卞之琳同为汉园三诗人组合的何其芳则颇起哀思于胡马依北风, 越鸟巢南枝的比兴, 从中生发出的是自己生命中难以追寻的家园感。 一代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的孤独心迹正由这句古诗十九首反衬了出来。
读端木蕻良写于 20 世纪 40 年代的短篇小说《初吻》, 则困惑于小说的题记鸟何萃兮蘋中, 罾何为兮木上, 觉得这称得上是屈原的朦胧诗, 不若林庚所激赏的以及戴望舒曾在诗中化用过的那句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那般纯美。同是《诗经》, 张爱玲喜欢的是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称它是一首悲哀的诗, 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 而周作人则偏爱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大约鸡鸣风雨中也透露着知堂对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的深刻预感。
……
这些诗句当然无法囊括古典诗歌中的全部佳句, 甚至也可能并不真正是古诗中好的句子, 尤其像废名这样的作家, 对古典诗歌的体悟, 恐怕更带有个人性。 但现代作家们正是凭借这些令他们低回不已的诗句而思接千载。 古代诗人的遥远的烛光, 依然在点亮现代诗人们的诗心。 而这些现代作家与古典诗心的深刻共鸣, 也影响了我对中国几千年诗学传统的领悟。
与读小说不同, 读诗在我看来更是对文学性的体味、 对一种精神的怀想以及对一颗诗心的感悟过程。 中国的上百年的新诗恐怕没有达到二十世纪西方大诗人如瓦雷里、 庞德那样的成就,也匮缺里尔克、 艾略特那种深刻的思想, 但是中国诗歌中的心灵和情感力量却始终慰藉着整个二十世纪, 也将会慰藉未来的中国读者。 在充满艰辛和苦难的二十世纪, 如果没有这些诗歌, 将会加重人们心灵的贫瘠与干涸。 没有什么光亮能胜过诗歌带来的光耀, 没有什么温暖能超过诗心给人的温暖, 任何一种语言之美都集中表现在诗歌的语言之中。 尽管一个世纪以来, 中国诗歌也饱受难懂费解的非议, 但正像我在本书中引用过的王家新先生的一首诗中所写的那样:
令人费解的诗总比易读的诗强,
比如说杜甫晚年的诗, 比如策兰的一些诗,
它们的令人费解正是它们的思想深度所在,
399辽远的国土: 中国新诗的诗性空间
艺术难度所在;
它们是诗中的诗, 石头中的石头;
它们是水中的火焰,
但也是火焰中不化的冰;
这样的诗就需要慢慢读, 反复读,
(好是在洗衣机的嗡嗡声中读)
因为在这样的诗中, 甚至在它的某一行中,
你会走过你的一生。
我所热爱的正是这种诗中的诗, 石头中的石头。 而其中水中的火焰以及火焰中不化的冰的表述则是我近年来读到的有想象力的论诗佳句, 道出了那些真正经得起细读和深思的诗歌文本的妙处。 王家新所喜欢的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的诗句, 也正是这种诗中的诗。 在诗圣这样的佳构中, 蕴藏着中国作为一个诗之国度的千载诗心, 正像在冯至、 林庚、 戴望舒等诗人那里保有着中国人自己的二十世纪的诗心一样。
我对新诗研究的早的兴趣可以追溯到本科二年级时上洪子诚老师的当代文学史课。 我从事文学研究的理想也正是在洪老师的课上萌发的。 我的篇学步阶段的诗歌评论就是因为受洪老师课程的影响, 写于本科二年级下学期, 题目是《走向冬天北岛的心灵历程》。 我会永远记得 1987 年那个寒冷一月的雪后黄昏, 自己在故乡边陲小城买到第 1 期《读书》, 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杂志的封面上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狂喜的心情。 从这个意义上说, 在洪老师的影响下写出篇研究性的文章, 是促使我走上今天这条以教书和写作为生的道路的重要因由之一, 因此, 多年来自己一直对洪子诚老师和当年他的课程心存感激。 《走向冬天北岛的心灵历程》 发表后, 洪老师给我提了宝贵的意见,建议我关注北岛们在 1976 年以前曾经就接触过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资源, 那次在课间向洪老师请教时洪老师的神态直到 20 多年后的今天依旧历历在目。 孙玉石老师也对我的这篇诗歌研究的习作给予鼓励。 也是在课间。 那是本科三年级的第二学期, 我选了孙老师现代诗导读的课程, 早培养了我对现代诗歌的文本解读的意识。 也正在孙老师一个学期的课程上, 参与诗歌文本解读文字的写作和诗歌解读的课堂讨论, 我逐渐感到自己终于一窥中国现代派诗歌的艺术堂奥, 也多少决定了我在跟随孙老师读博士学位期间选择象征主义作为博士论文的论题。 再后来照亮我的则是谢冕老师的《新世纪的太阳》等诗学著作, 谢老师开阔的视域和恢宏的气势, 使我反思自己在问学的道程中所为匮缺的精神和气质。 这些年我断断续续写的一些诗歌方面的文章, 也正是受这几位老师深刻的影响的结果, 所以我把这本诗歌论集的编辑, 呈献给这几位老师, 以表达我对引我走上诗歌研究道路的老师们的衷心谢忱。
进入新世纪之后的十几年中, 与谢冕老师、 孙玉石老师、 洪子诚老师、 张剑福老师以及臧棣、 姜涛二兄一同参与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的活动, 我也加强了关于诗歌的阅读和写作, 陆续写出《从政治的诗学到诗学的政治北岛论》《一个种族的尚未诞生的良心王家新论》《临水的纳蕤思》 《尺八的故事》,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等与诗歌相关的文章, 试图从中体味所谓世纪的诗心, 也在思考诗歌带给人类的乌托邦属性。
本书的名字就来自于我对 20 世纪 30 年代中国现代派诗歌所建构的想象世界的体悟。 以戴望舒、 何其芳为代表的一代诗人对辽远的国土的怀念, 也正是人类固有的乌托邦情结的体现,而诗歌是建构乌托邦想象的好的家园。 但诗歌也是适合异托邦想象的居所, 中国现代诗人也在同时构筑褔柯意义上的异托邦, 进而生成的是 20 世纪远为繁复的诗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