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作者学生时代的成长随笔集, 记录了一名农村少年如何朴素平凡、脚踏实地地如愿走出农村, 汇入繁华的都市洪流, 见到更广阔的世界。文字多为作者一路成长过程中的真实随笔, 稚嫩的文字记录了高中、大学、海外留学时期最真实的心境。这本书抒写了我们每个人平凡而宝贵的学生时代, 读者从中能看到自己或已远行, 或正经历着的生动影像片段, 特别是对于仍然踌躇在求学路上的后辈学生们, 是一份充满内面化叙述的成长借鉴, 读来定有所体悟。
窗外的车鸣声已然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像不会疲累似的。这是德国年轻人由于所支持的足球队赢得了比赛而创造出的庆贺方式,我第一次站在二楼窗前往下看的时候觉得这些蓝眼睛黄头发的小伙子特别酷,似乎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活力模样。到后来听得多了,车龙的高速引擎声伴着功放的摇滚乐就显得分外扰民。
深夜时分,灯下夜祷,这样寂美的时刻本该属于内省、思考和写作。
诗嘉,父亲说这个名字他想了三个夜晚。这位当了一辈子语文老师的男人希望自己的儿子诗文俱佳,妙笔生花。父亲还说,我的名字有另一层深意。爷爷是浙江嘉兴人,新中国成立后作为上门女婿跟着奶奶定居在了崇明岛上。我们包家的祖籍在嘉兴,诗嘉谐音“思家”。父亲希望我不忘本,在这风云诡谲的汪洋人海,不做无根浮萍。一个人的名字似乎在冥冥之中会给这副羸弱的身体以暗示,我似乎渐渐长成了父亲期望的模样。深夜时分,闭目凝思,这样寂美的时刻同样适合想家。
纷扰的车鸣声渐渐在黑夜里湮没的时候,这座我已然停驻一年之久的德国小城陷入了沉沉的睡眠。我还清醒着,坐在孤灯下握着笔发着呆,思绪前赴后继地在凌乱地碰撞,很想创造出些许只言片语陪陪这位寂寥的夜猫子,但纵有万语千言,发现落笔起头最难,这种感觉是最挠心的。眼前的白墙上零乱地粘满了各种小贴士 :教授邮箱、德语单词、专业术语……大学以后,记忆力不再是个很靠谱的家伙,脑容量不允许我在短时间内加载进太多天花乱坠的信息。这些贴士杂七杂八地排列着,微微卷着边,用得上的、没用上的,倒是都异常靠谱地紧贴在这面白墙上,这一年里从未被时间的无情触手剥落过。
视线从白墙慢慢转移至整个空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杂乱的屋子了,和绝大多数男生无异,和绝大多数留学生无异。地上躺着几双换洗袜子和等待被回收换钱的饮料瓶,衣架上却挂着熨得格外齐整的衬衫和西装。这看上去好像也和多数蜗居在十几平方米房子里的“北漂”“沪漂”没什么差别。这间屋子里发生了太多的悲喜,本科生涯行将结束,我似奔腾的水流冲不破厚重的水闸大坝,来来回回原地打着漩儿。他们决定留在这个国家继续读研,我决定回国。巧的是,英国也在这一天全民公投选择脱欧。
我环顾这一隅简单的摆设,瞥见从不叠被子的小床,注视良久,心头竟生出一阵暖意。多年以后,你不知道我会对这间小屋有几多怀念,几多追忆。
我想起一句被说烂了的老话 :“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去。”多希望自己可以延续学生时代青涩的模样,无忧而简单地活着,简单得像大学校园里眯着眼缝安逸晒太阳的猫。在食堂花上五块钱能买到两素一荤的菜,早晨在床上挣扎很久,最终还是翘课得干脆,也为了第二天的考试熬红了双眼,通宵达旦。可我们站在毕业的门槛回头去望的时候,宿管阿姨追过来了,程式化地下达搬离的最后通牒;“小鲜肉们”追过来了,眼神无辜地等待我们“退位让贤”。饭卡再也刷不出余额,我们再也不能奢侈地旷课,好像也已经很久没有邂逅东方的那抹鱼肚白了。
就这样被逼着长大了,就像那悬崖边上的白颊黑雁被逼着一跃而 下。我站在青黄不接的路口,心好慌。
德国的夏雨阴郁而又绵长,像极了江南的梅雨季。我坐在 Continental Termic Ingolstadt 公司 Body and Security 部门的一张办公桌前,机械地完成主管布置的工作,建着 3D 模型图,预想到未来继续人模狗样、苟且偷生的自己,窒息的危机感阵阵袭来。机械不是我热爱的一行,我这样日复一日地活着如同死去。
我打开微信的聊天界面对父母说:“我想回国了。”
在父母亲惊讶错愕,或许还在思索该如何回复我,而我盯着手机屏幕怔怔出神的几分钟里,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无言的尴尬蔓延。上一次我感到如此无助,似乎是许多年前,高一时候的事了。
几分钟后,父亲回复我 :“爸爸妈妈支持你的选择,我们也希望你回国工作。”
长大很残酷的部分是我们要学会做出选择,不是选择本身残酷,而是我们需要承受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就像黑板上随心所欲的涂鸦,以前有人指导你勾勒上色,画作还算拿得出手;如今草稿便是终稿,再也找不到依赖已久的黑板擦了。
长大更残酷的部分是我们明知自己做得不完满,对自己“恨铁不成钢”,心头最柔软的象牙塔里,父母亲还是爱抚着你的发梢,深情款款地说“支持你”。这是背负期望的上进者对支持者本能的愧怍。
从高中到大学,从上海到德国,我感谢自己在那些并不闲适的成长时光里不忘走进自己最真实的心境,每走一步都拂纸记录下来的这些稚嫩文字里,抒写的是我们每个人的学生时代,你在里头都能看到自己或已远行,或正经历着的生动影像片段。总有人喜欢老气横秋地说:“青春就是用来怀念的。”可是老去的真的是青春年华吗?并不是,它永远年轻,变的只是青春故事里的主角罢了,一路走来的苦甜酸涩,你我唯有自知。这些文字在我老旧的电脑里孤独地躺了很多年,如今装订成册,用以自勉,纪念这漫长求学路上每个踽踽独行的日子。
第一章花开盛夏
(1)
我们初逢在原点。你沿着X轴正半轴奔赴往正无穷,我把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嚼着口香糖朝相反的方向走。也许春归燕回的某一天,你会正得很辉煌,而我负得很荒唐,讽刺的是我们离开原点的距离似乎从未变过。当嘴巴里的口香糖被咀嚼尽最后一缕甜味,我终于走累了的时候,你远行的背影早已遥遥无期。可是啊,远去的青春已不允许我转身回头,去寻觅或者重蹈你的足迹。这时候,我多么想一把拎起自己,只把这具躯壳一脚踢到原点就好。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又初次回忆的青春。”
衣襟带花,岁月风平。我们用了一整个学生时代努力离家,也许剩下的时间就是用来重新回家的。
我仿佛依然能感受到高一新生报到那日的紧张感,书包的背带一个劲儿往下拉扯肩膀,我明明站在锃亮的水泥地上,却如同处于懵然罔觉的失重状态。书包里一堆紧凑的暑假作业因承载了光怪陆离的题海增肥不少,躲藏在里头似在狡黠地窃笑,遵循化学书本上的勒夏特列原理似的,使劲将我的肩胛骨勒得生疼,阻碍它蓬勃向上的势头,身高就这么被耽误了。
疲沓地把自己拖到了十字路口,穿过去就是我的“霍格沃茨”。这么称呼母校新崇中学并非只是一位《哈利·波特》迷的心血来潮,故乡千篇一律的砖瓦房所带来的视觉上的审美疲劳,促使我在迷茫的现实里想象起远方古老的建筑,涣散的故事。
从十几年前开始,我便立志要离开这青砖乌瓦,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小岛农村——到处是泥土,后院的民渠里浸泡着两截水杉树圆木,随波沉浮,散发出一阵阵难以言状的腐臭味儿。都市的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由于未知,空白的显影液幻化出了一派歌舞升平,寂寞又美好,繁华与享乐的勾弦撩拨我这一如傀儡似的遐思不放手。那里的车辆定如仲夏夜稻田上空的昭昭星野,数也数不清;整个村儿的平房垒起,也高不过那儿的一栋普通写字楼。
一条宽广的长江,隔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好像对岸才叫上海,小岛只是小岛。
后来上海长江隧桥建成了,天堑变通途,从小岛去往上海市区变得容易,表哥堂姐也都在一江之隔的市区定了居,我去上海的次数逐渐增多,每逢假期表哥堂姐会带我出入热闹的商场吃喝玩乐,这比岛上的农村生活精彩有趣多了,叫人乐不思蜀。直到有一刹那,我在上海某个忙碌的十字街头等待红灯的时候,挣扎在乌泱泱的人头汇聚而成的恐怖泥沼里,想呐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红灯如鲜血般刺眼,我突然意识到大城市对我的吸引力不再如旧,是我的感官阈值提高了吗?人的想法多么善变,纵然如我这般个头矮小也觉得生存空间狭仄,加之道上不绝的汽车尾气味儿,阵阵压抑感与我撞了满怀,堵住了我的咽喉,遮蔽了长空,灵魂意兴阑珊,仿佛怎么也无法尽兴地舒展。
于是,我在这适合做梦的年纪继续好高骛远地天马行空着,憧憬着现代都市中的复古之韵,憧憬着英国贵族遗承下的古堡;或者极尽哥特式风格的教堂,罗马式的神庙;阿尔卑斯山下的小镇;西欧南部的小城……这些读起来便觉得神清气爽的栖身之所,以洋味儿的地名魅惑我与日俱增地心向往之,结合脑海中曾出现过的诗意画面,零碎地镌刻出清晰的轮廓。会有一天,我要去到那些地方,像孩子赌气似的,告诉很多年以前的自己:小家伙你真的来了,你很棒,恭喜你。
在这之前,脚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是一段哭着笑、笑着哭的路途。我不知不觉地走完了前面一半,后面一半的学生时代要从新崇中学开始走了。校门口这宽阔的十字路口一如交错的经纬,延伸的坐标轴,伫立原点,人在中游,上下极目,无始无终。我能想象若是俯拍这红白的车线,无数光影在律动,一如街市里闪烁着的霓虹,更显浓墨重彩的夜色,朦胧写意的温柔。路灯下逆光的位置,纤瘦的我变得棱角分明,这场景,像极了80年代流行歌曲的MV,迷茫但不漫滤,刻意但不做作。
青春离不开忧郁和矫情,有时甚至找不到想要发泄的缘由,只是单纯的浑身难受,像中年人的更年期似的。这三年里,我时常在晚自习结束后神经质地把自己扔在这个路口,忧郁而矫情,独自感叹驰隙流年,品记忆长河里的成败与得失。它是我信念里的原点,站在那个场景里,能提醒自己不忘初心,像襁褓里的婴儿有了奶嘴,寄居蟹有了海螺壳,身心得以沉静和疗愈。夜风凉如水,残忍又轻柔。
要知道,当繁华落尽,若能看到站在原地的自己,那是一种幸运。
那会儿,我们如扑火的飞蛾似的从小岛的各个旮旯汇集在这个原点——这所改变我们人生的“魔法学校”。
“诗嘉。”
“到!”
(2)
高一(2)班的班主任名叫Jojo,她利用暑假刚从英国伯明翰大学进修回来。初次见面,一头微卷的长发上缀着钴蓝色的蝴蝶发卡,一身碎花的田园裙,胸前亮银色的挂坠多半是在英国街头淘到的手工艺品,精致的凉鞋恰好衬托涂着绚蓝彩油的纤纤细趾。
夏末,Jojo身上的装束简约自然,一如这一季耐不住落寞的早桂,独树一帜地在风里沁爽飘香。比起校园里其他英语老师的浓妆艳抹,Jojo简约的行头反倒成了一抹亮色。我时常傻乐着想象的一幅画面是,倘若Jojo在某一个午后信步于校园建筑群间,伸手抚摸马赛克花样的石板建筑,凝眸注视翠绿的爬山虎,那会是“霍格沃茨”里的一处绝妙之景,带给师生清新的视觉享受不说,也会有魔法一样的功效,渐次缓慢来来往往的脚步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浅浅的梨窝真心的美。
高一新生报到完便该是军训了。在前往军训基地的大巴车上,我和秦天两个人非常文静,对,就是文静。中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压根没想到自己能考进新崇中学的重点实验班,如我那所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初中母校,学生能考进新崇中学便已是格外新奇的事,更别提是那两个被捧上神坛的重点实验班了。我和秦天虽然给初中母校争了光,但两名乡村少年在新同学间却显得格格不入,生涩的表情僵硬得就像老宅院落里没熟透的柿子。很多新生都来自县城里的一所名牌初中,彼此之间早已熟识,在车上信马由缰地从过往趣事聊到娱乐新闻。那一刻,沉默的我是自卑且羡慕的,我的心里只留有一个问题:我比得过他们吗?
我偷偷去看Jojo,她和临近的几名女生聊得很愉悦,那模样俊俏得竟是看不出年龄差距的悬殊,呆呆地凝视了一会儿后,我忍不住悄悄拱了拱秦天:“英语老师看上去好年轻,就像是一位邻家大姐姐。”没等秦天反应过来,一位帅气的哥们儿从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自来熟地说:“真巧,我也这么觉得。”我转过头去和他尴尬地对视了三秒,他挑着眉,嘴都咧成一弯上弦月了,随后三名少年哈哈大笑起来,马上又不约而同使了个眼色提醒彼此小声些,太造次了,像说错了话,更像是合伙做错了事似的,可别被其他同学给听到了。这位长相帅气的兄弟名叫灏子,头发染着淡淡的黄色,五官非常精致立体,他身上穿的衣服很潮很有范儿,一问之下原来也是男寝525房间的室友。
这不巧了吗?未来几年还得在一处屋檐下同居呢。寝室号是在新生报到前就已经排好了的。新崇中学有一幢男生楼,两幢女生楼。我们二班的男生都住在五楼,从525号到528号,都是五人间。
新生军训基地坐落在距离学校40分钟车程的小镇上,魔都夏末的阳光依然刺眼,下了大巴车有不少女生打起伞来,其中有一位女孩身材微胖,双鬓的发丝早已湿漉漉地紧贴在了脸颊上,脸蛋早已被闷热的车厢熬成了一颗熟苹果。在遇到她之前,我从没觉得形容脸蛋红得像猴子屁股是一个贴切的比喻。
我不喜欢军训,非常不喜欢。我从不相信短短十天的训练能磨炼意志,纠正一个少年身上附着了十几年的陈疾,然而我也不能否认它存在的意义,它更像是一场仪式,一次洗礼,它昭示了三年战友情谊的开始,宣告了或能延续一辈子的兄弟情深。“1—2—3—4”整齐的口号声一响,你便知道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的篇章。
“把伞都给我收起来!”军训教官都长着一副嘹亮的好嗓子。我们二班刚找到对应的训练场地,一旁树荫下的年轻教官便匆匆走来,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女孩们不再吱声,表情尴尬地迅速把伞收起,那红脸的女孩不知是过于慌张还是伞具本身的问题,收到一半竟卡住了。我看到教官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他的眉宇微蹙,干裂的唇瓣翕动,正欲言又止之际,Jojo赶紧上前解围:“把伞给我,你们快跟着教官整队。”
我长舒一口气,情不自禁地为这名女生捏了一把汗。
教官板着的扑克脸上写了三个大字——不耐烦:“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伙儿又把视线齐刷刷地从教官脸上转向这位可怜的红脸姑娘,一旁的Jojo似乎也感到些许错愕,顾不上手头收伞的动作,抬头向我们望了过来,女孩攥紧了的手显得更慌乱了,手指头随即尴尬地抠着迷彩裤的裤兜,她的眼神闪烁,唯唯诺诺地低声应道:“宋七七。”
宋七七?真是个特别的名字,就像小说里的名字似的。后来七七告诉我,因为她出生于7月7日,父母仔细研究着橱柜上用钉子挂着的日历,既然有那么多七,干脆就取名七七好了。
七七就这样回答了教官严肃的提问,我们的心弦再次跟着紧绷的时候,队伍前的教官突然柔声起来:“回去后记得买把质量好一点的伞噢。”严肃冷峻的教官一旦这样冷不丁地开起玩笑来,女生几乎是没有抵抗力的,她们羞赧地捂着嘴笑成一片,后排的男生们也垮着肩颇具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铁汉柔情,似乎是不错的一招。不料这位调皮的教官马上又变了脸,厉声道:“谁准许你们笑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带军训的教官们其实都很年轻,大不了我们几岁,如果抛开团长下达的训练任务,他们也想和学生们打成一片,没人情愿从始至终板着面孔厉喝,也没人情愿在烈日下为难一群初出茅庐的少年。他们的玩心甚至比我们更重,排与排之间拉歌时不服输的他们,赢的时候比谁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