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内容讲述: 一件蹊跷的盗窃案, 将一位好汉变成了盗窃犯。惨烈的死刑过后, 一个暴戾的“幽魂”出现……大半个世纪以来, 他一直是乡人们争议不止又讳莫如深的话题, 那段历史也成了另一种禁忌。直到有人提出要给他建庙遭致了抗议之声, 这段被封印的历史, 才成为现实中的热点。但, 谁能给予他、给予那段历史一个公正的结论? 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 笔者一半出于应人之邀, 一半出于探寻之好奇, 走进了七十多年前的那个历史时空…… 旧案重提, 因缘回溯, 发生在那个西部乡村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件, 一幕幕重现。
1.云朵上的羌村
我讲的这个故事,来自羌村。
当遥远的羌笛响起的时候,中华文明还在襁褓之中。从三千年前起,它一直响到了今天。
羌人爱住半山腰,喜欢与云雾为伴,便使得自己的民族,有了一种仙气缭绕的神秘感。然而,崇山峻岭不会任由他们一个劲儿地柔美、浪漫,山的硬朗与刚硬,也不可抗拒地融入了羌人的气质。羌人爱美,爱轻柔,爱灵动飘忽的云朵,也爱高山,爱烈马,爱烈性的男人和女人。
羌人是羊角上的民族。羌字,便是一个头戴羊角的人的形象。它揭示了羌人与羊之间的不解因缘。因为羊,它开启了游牧文明模式的升级进程;也因为羊,这一文明模式的升级较为缓慢,乃至于在历史长河的波涛翻滚中,逐渐成为被沉淀下来的文明河沙,未能伴着时代浪潮继续滚滚向前。
三千年前,羌人戴着华美庄严的羊角头饰,从历史的幕后走上文明的舞台,舞出其独具特色的神秘舞姿。
两千年前,那悠扬高亢且不失婉转的羌笛声响起,将民族的剪影印在了华夏文学篇章中。大唐的诗人,就唱出了丰沛饱满的咏叹: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千年前的羌笛,就开始淡出历史,渐渐远到了记忆之外,远到了荒远的时间之外,化为一抹沧桑的晕斑。
羌村,便是那历史的晕斑之一。它名为村,却又是西部最复杂最神秘的一条沟,沟通南北,有四十八个部落。据说,沟里住的,多是羌人的后裔。
对很多人来说,羌村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名字。岁月之水冲走了一个个男人和女人,却留下了一个个地名。羌村,就是被留下的名字中的一个。跟很多活着就像死了的名字不同,羌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历史遗忘的所在。因为,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未来的多年里,你会从雪漠的书中,读到许多别处读不到的东西,其中的好些东西,就源于羌村。……咦呀,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好生过瘾!
多年前,因为一桩村民讳莫如深的盗窃旧案,我被邀请进入羌村调查。其中,一个叫龙多格热的羌村青年的奇诡命运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生活在多方势力之间,面临着权力争夺、部落冲突、家庭恩怨等多重矛盾,最终因为一桩蹊跷的盗窃案被残酷处决,成为羌村传说中的暴戾的复仇幽魂。
关于龙多格热的传说很多,争议也很大。有人说他是英雄,含冤而死,要建庙供养,顶礼膜拜;有人却在诅咒,说他是恶棍,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总之,关于他的说法很多,有云泥之别。于是,多年前,我决定对他一探究竟。也正是对这现象的追溯,给了本书诞生的理由。
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一次次进入羌村,写下了大量的文字。通过对龙多格热的追查、采访、描写,我重现了羌村历史上曾发生过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件,那个神秘的西部村寨的生活习俗、风土人情、爱恨情仇,将在咱鲜活传神的笔触下,一一袒露在人们眼前。
每一次走入羌村,我的心中都会充满好奇,也充满兴奋。我是一个喜欢故事的人,尤其是一些传奇故事。在许多人眼中,我是神秘主义者。他们这样想也没错,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对神秘现象感兴趣。所以,当我听到龙多格热的故事时,就像饥饿的人闻到了肉味一样兴奋。
相传,在大唐之前,羌村就是羌人的聚居地。我曾在《上海文学》发过一篇散文,叫《远去的羌笛》,里面写的,就是羌村的故事。后来的千年里,羌村融入了很多民族,包括西域三十六国的很多人。
两千多年前的某年,一支古罗马人,也融入了羌村。那是公元前五十三年,古罗马发动了对古帕提亚王国的战争。罗马军因贸然突进,被困于荒漠深处,几乎全军覆没,首领克拉苏被俘斩首。其长子率领第一军团六千余人,向东突围,深入匈奴腹地,最后,他们像一滴水进入大海一样,融入了羌村。
据《汉书》记载:公元前三十六年,西汉将领陈汤与匈奴交战,匈奴军队中出现了一支特别的部队,他们相貌奇特,防御时的阵形也很奇怪,叫啥“夹门鱼鳞阵”:他们用盾牌把自己围成一圈,其阵势,像一只头脚缩入壳中的大乌龟。这便是典型的古罗马战斗阵法。
当然,那战术虽然能出奇制胜,但克拉苏的长子后来仍然死了——这世上没有不死的人,或者这样死,或者那样死,总之,每个人到了最后都会死,也都会带走活着时的那些故事,除非他们的故事有独特的意义,人们想忘也忘不掉,又或者,他们像龙多格热这样,遇到一个想要留下他的故事,让他被世人所铭记的人。不过,遇到那人,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创造的因缘呢?在西部的传说中,克拉苏的长子也是这样,他死后英魂不散,穿越了千年的烟云,入了一个羌村女人的窍,讲述了两千年前的那个神奇故事。这故事,后来被人写成了书,闹得沸沸扬扬,动静很大。
所以,龙多格热的这号故事看似不可思议,其实只是西部的寻常。而我写龙多格热,也有点像写正文前面的序幕。因为,正是依托这个故事,我们才能了解这块土地,了解后面无数的故事发生的背景。
我采访龙多格热时,羌村人都很兴奋,显然,他们都很关注这个话题,也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怪的是,我在初步的采访中,得到的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讯息,对于真实地还原龙多格热这个人,帮助不大。我看得出,当地百姓在有意地回避一些话题。倒是延寿寺——羌村最大的寺院,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掌握着羌村的话语权——的阿卡们说了些对龙多格热不好的话。至于他们说的是不是真话,我不知道,有待下一步的调查考证。你知道,众口可以烁金,积毁也可以销骨,但无论是铄金,还是销骨,代表的都不一定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