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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 读者对象:小说爱好者
本书是以喜剧笔法写就之喜剧演员(丑角)悲喜交织、跌宕起伏、动人心魄的生命故事。作者以贺氏一门父子两代人的生活和命运为主线,在戏与人生的交相互动中牵连出广阔的人间世各色人等的生命情状——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际遇所致之起落、成败、得失、荣辱等等不一而足,并于此间表达了对戏曲与历史、时代和现实关系的透辟理解。
一出包容载重内涵丰富的人间喜剧 一幅世态人情众生万象的恢弘画卷 一场思接千载寓意深远的人世省思 一段令人荡气回肠感慨万千的生命故事
《喜剧》为陈彦“舞台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与《装台》《主角》一般,仍属戏曲舞台内外中心人物动人心魄的生命故事,也不外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际遇所致之起落成败、出入进退、离合往还,然以之为自我砥砺之地,也便蕴含着对人之在世经验透辟、深入的理解和绝妙的艺术处理。不同于《主角》中忆秦娥虽面临外部世界是非毁誉之磋磨,却一味精进自我成就的向上一路,《喜剧》的主角贺加贝、贺火炬兄弟分属两种类型,由之生成两种人生状态:前者因心里有所郁结而对女主角万大莲不能或忘,也在“喜剧”之邪路上愈行愈远,终至于误入歧途难以自拔,其“喜剧人生”终转为“悲剧”收场;贺火炬虽也偶入歧途,但却因偶然机缘幡然悔悟,悬崖勒马,于世态人情之演变中顿悟其父火烧天所论之喜剧技艺,以及戏与生活世界之关系的精到,从而开出喜剧人生贞下起元、峰回路转之新的可能。二者精神取径虽有不同,却有同一志向奇正相生之参互意义。《喜剧》因此既关涉到戏与人生与生活世界之相互影响、互相成就之复杂关系,亦涉及喜剧之精魂之境界、气魄、要妙之传承与创化。此间有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死生交织、爱恨纠葛,亦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炎凉交替、盛宴必散,不一而足,端的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盛大广阔的人间世人情世态、众生万象莫能逃遁之复杂际遇渐次朗现。乾坤一戏场,若能于此静观世相之定理,参悟生命之妙智,或可知物我、是非、毁誉、成败,足可交织互动、相互成就,包含着限制,也内蕴着超越、振拔的巨大的成就的力量。 喜剧是人性的热能实验室
——长篇小说《喜剧》后记
陈 彦
这也是一部写了好多年的小说,开始叫《小丑》,写写停停,直到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每个人都被禁足在一定范围内,我才翻检出来,又开始了断裂十几年的茬口衔接。之所以改名叫《喜剧》,是因为一部外国电影已经叫《小丑》了,并且很出名。而中国舞台艺术中的小丑,是喜剧的天然催生婆,我就改名《喜剧》了。 这次续写,我首先写下了这么一个题记: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把正火爆的喜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一阵倒拖,弄得惨象横生。我们不可能永远演喜剧,也不可能永远演悲剧,它甚至时常处在一种急速互换中,这就是生活与生命的常态……由此让我想到这场百年不遇的瘟疫,不正是在人类喜剧的锣鼓点敲得似“急急风”一般昂扬兴奋时,突然被诡异的病毒拎起双脚,一阵倒拖,全人类立马就进入了悲剧的哀鸣之 中吗? 还是先说说小丑吧。小丑是戏曲的一个行当:生、旦、净、末、丑。每一个行当里又有更细的划分。比如旦角,还分老旦、正旦、闺阁旦、花旦、小花旦、武旦、刀马旦、彩旦等。彩旦就相当于女丑,也叫摇旦、媒旦,多以口舌生花、保媒拉纤著称。她们很容易辨认,上得台来,摇来晃去,台步也不讲究动若移莲,属自由率性奔放阔绰一路;穿大一号的衣裳,裤子比如今时尚女性早了几百年就高吊着露出脚踝骨;嘴里多半还叼根旱烟袋,烟杆一米来长,方便求婚者巴结点烟用;她们脸上注定是要画一颗特别明显的黑痣的,因为女丑过去多由男角扮演,因而化妆也舍得下狠手,光一张嘴,就血糊淋荡的能占半截脸。她们的营生多半以夸张过度、颠倒黑白、牛头不对马嘴导致婚配悲剧而收场。其实男丑行当也分得很细,大的有武丑、文丑。武丑顾名思义,就是能翻能打的主儿。而文丑还分老丑、方巾丑(指有点文化,大致能写点戏本、小说、诗歌、书法、公文之类)、官衣丑(指有品阶、顶戴、纱帽的)和小丑等。小丑也分多种,一种是机智诙谐幽默者,性格使然。还有一种就是坏得出奇的,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偷偷给观众卖派一句定场诗:洞房烛灭时,小姐——(做抓耳挠腮、急不可待状)投怀来!等着瞧吧您呐,那是我的菜……嘻嘻嘻!还有告密、挑唆、盯梢、下套、挖坑、暗算、“打黑枪”等诸般常人使不出的伎俩,他们却干得得意万分、风光无限,不知其勾当之恶之俗之贱之丑,所谓头上长疮,脚下流脓者,就是他们最真切生动的写照。 中国戏曲的脸谱化,有其弊端,也有好处。弊端是一眼望穿,难有惊喜改变;好处也是一目了然,明牌亮打,观众不易上当受骗。花和尚鲁智深只会“三拳打死镇关西”,外带“倒拔垂杨柳”,绝不会做出“方巾丑”陆虞候卖友求荣、勾引林冲身陷“白虎堂”并准备把朋友烧死在“草料场”的恶行。他们的脸上都画得明明白白,包公是黑脸,关公是红脸,曹操是白脸,各自都贴着标签出场,行为处事方式,大致不会越过脸面的勾勒气象。还有一种叫二花脸的,多半也是大花脸的脾性,不过年龄轻些,重要性弱些,更毛手毛脚些而已。他们一般是大花脸的晚辈、徒孙、助理之类,总之是比三花脸要体面、正经许多的角色。唯有三花脸,就是小丑,一曲戏里终是不能少了他们上蹿下跳、无事生非、添盐加醋、煽风点火、抹黑构陷、背叛变节、狼狈为奸、嫁祸于人、落井下石的。好在他们鼻子上那块“豆腐干”标得明白,只是戏里人看不清楚而已。丑角脸谱很有意思,贪财的,鼻子上画枚铜钱,甚至“银锞子”“金元宝”;做贼的,画只“黑线鼠”“白蝙蝠”;心术不正之徒,有画一颗歪歪心,烂得流黑水者。总之,演丑角的演员在脸谱上下功夫极大极深,创造性也极强,除了特定人物已被传统造像定格外,一般都见他们搞得会让同台演员每每忍俊不禁,有那故意提前深藏不露者,甫一“亮相”,都能把主演当晚的演出补贴因“笑场”事故而罚得一干二净。 当然,小丑也不都是坏水,过去传统戏多是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自然脸面是要周正阔大些好看,而给他们配戏的书童、马弁、仆从、轿夫等,多以丑扮,也好在太过正经的场面有些插科打诨的看点。至于茶楼、酒肆、粉巷、商号、庙会、集镇、客店、船舱里,引车卖浆、跑腿打工者流,“俊扮”者鲜矣。他们至多是为了生存,狡黠、嘴溜、讨好、巴结些,见东说东好、见西说西好而已,为人大多还是没有太大毛病的。有的其实就是对底层人的丑化,今天也不好把我的那些编剧同道——过去叫“打本子”的,从棺材里拎出来进行“现代性”与“人格平等”之类的教育培训了。戏者戏也,没戏只能干瞪眼。丑角为戏之有戏、出戏、出彩,可是做了太多太大的贡献。从古希腊到中国的宋元杂剧,再到莎士比亚、汤显祖、洪升、孔尚任,直到今天的各类舞台剧,他们都是重要的作料、味精,有的甚至是失之即味同嚼蜡的提吊高汤。更别说在重要关目上,戳穴、点睛、把南辕扭向北辙、把天堂拉下地狱的“秒杀”绝招了。任何严肃场面,都会有他们的身影,就连高僧大德、红衣主教身旁,也是少不了要有一两个专门“出洋相”的小丑,颠前仆后、油嘴滑舌、自我作践一番,以烘托主子法相庄严的。 好了,该说更名后的《喜剧》了。小说《喜剧》是以剧团父子三个唱丑演员的几十年唱戏生涯,展开了一段悲喜交加的人生故事。小小舞台,其实永远都牵绊着无尽的社会生活投影。红火了,寂灭了;人五人六了,倒霉背运了;眼见他搭高台,眼见他台塌了。在喜剧演员身上,尤其能显示出这种极具倒错性的殊异况味。当严肃的正剧、悲剧艺术,在以享乐与感官刺激为前提的物欲社会中,渐次退向边缘时,喜剧,突然像炸裂的魔瓶,以各种新奇、诡异的脸谱、身段、噱头、“喷口”,变幻莫测地粉墨登场了。贺氏父子也从最传统的秦腔舞台上退下来,融入到了这场欢天喜地的喜剧热潮中。尽管“老戏母子”火烧天希望持守住一点“丑角之道”,但终是抵不过台下对喜剧“笑点”“爆款”的深切期盼与忽悠,而让他们的“贺氏喜剧坊”,也进入了无尽的升腾跳跃与跌打损伤中。 喜剧是人类调节生存情绪的最佳良药;喜剧是洞悉人性弱点的一面显微镜;喜剧也是自我反观后会把自己吓一跳的凹凸镜;喜剧还是讽刺敲打他人的一种尚留情面的“投枪”方式;当然,喜剧也是一种抹了“丹顶红”的欢乐“投毒”;喜剧更是一种比悲剧愈加悲惨无情的“无意义生命揭穿”。试想,一个没有喜剧的世界,该是多么单调、无趣的世界,可喜剧一旦泛滥,成为我们的生活习性,尤其是希望把它索要成我们的生命日常,那么喜剧就会变味走样,直至轻浮如鱼鳔、浮萍。喜剧在舞台艺术的表演中,尤其强调严肃性。小说中的老丑角艺术家火烧天,一再告诫儿子贺加贝和贺火炬:我们演丑的,在台上流里流气、油不拉唧,生活中再嘻嘻哈哈、歪七裂八、没个正形,那就没的人可做了。丑角为人类贡献了无尽的喜剧笑料,但一个成熟的喜剧演员,一定具有十分辩证的哲学生存之道,否则,小丑就不仅仅是一种舞台形象了。小说中大儿子贺加贝在喜剧的时代列车上一路狂奔时,就没有逃脱父亲对丑行的“魔咒”。弟弟贺火炬却在跌跌撞撞中,努力寻觅着喜剧的沧桑正道。以我对戏剧的理解,喜剧,尤其是一种最难把握火候的烹炸蒸馏、煎灼生汆。 当一个时代,拼命向喜剧演员索要“包袱”“笑点”时,很可能把一个很好的喜剧演员逼疯逼傻。可当他们真的“疯掉”“傻掉”时,唾弃最快、决裂最彻底的,仍会是捧他的观众。一个娱乐化,或者叫泛娱乐化时代的造成,不是一群喜剧演员的责任,而是集体的精神失范和失控。我们都有责任为喜剧的沦陷买单。我们索求了太多不该索求的“笑料”,而让他们不得不搜肠刮肚地为我们“抖包袱”。当他们抖尽了生命最后一根笑神经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怎么已置身于如此低俗的环境之中,而会一脚把他们踢开,从而“热粘猛裂”地拉大距离,以显示出“高雅追求”与“低俗献媚”之间的分野。这也是“国民性”之一种。无论我们集体拥到台前欢呼,还是唯恐退避三舍不及,都显现出了我们比喜剧演员鼻子上那坨“小丑白”并不洁净多少的“豆腐干”。剧场是一个巨大的人性实验室,就像宇宙是科学家探测深空的实验场一样,那里有无限的可能性会出现。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包括真善美与假丑恶,也像万有引力一样,在剧场中会相互作用、牵引;掌声和欢呼声更像是星际之间彼此拉拽的引力与潮汐,会形成越来越不可撼动的运行轨迹与规律。可也有很多时候,一些左奔右突的小行星,在看似热情备至的拉拽中,就纵身撞向了引力过大的星球怀抱,而招致万劫不复的生命坠毁。这就是既渺小,其精神与想象力又可以大到无限的舞台之诡异。 喜剧演员是为人类制造欢乐的人,人类应该感恩他们。古代宫廷小丑,大概是他们最早的表演舞台。当成熟的戏剧,将他们一步步塑造成越来越为大众所享受的艺术形象时,他们便具有了生命的高贵意义。他们在娱乐大众的时候,也在提示和警醒大众:你们并不比小丑高明、圣洁。那些鄙俗、阴暗、丑陋、邪恶的心理与行为,时时都会闪念,甚至已麻木地深陷其中而不自知。不过是经他们表演出来,在笑声中被吓煞了亲亲才有所收敛而已。喜剧永远是警示人类生活的最可口饮品,只有喜滋滋地吞咽下去,才感到辛辣刺激,后劲十足。 因职业原因,我有幸几十年时常坐在剧场里,感受演员与观众之间那种无比美妙的互动关系。常常忽发奇想:喜剧就像蒸汽机,是人性的热能实验室,它能产生无限昂扬亢奋的激情和热量,表现出一种升腾与滂湃的生命气象。而悲剧更像内燃机,外表看似平静,一旦内部驱动,便不动声色地点火压强了。人的体能,热量不足时,会血糖降低,手足无力。而一旦热能过量,又会皮脂增厚、膨大肥胖,并进一步导致各种器质性病变。如何找到一种平衡,是生命这个小宇宙的最大难点。喜剧从某种程度讲,是人类生存智慧的最高表现形式,其结果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智性高度,本质上是集体催生的结果,无非是由个别天才表现出来而已。好的喜剧演员绝对是那个时代的生命精华,也可简称为“人精”。他们的智慧高度令人不能不拍案叫绝。但任何智慧都须有边界,大众在寻找这些天才代言人时,也会胁迫,甚至勒索他们,希望呈现出高过期望值的表演,往往悲剧就发生了。 但无论怎样,我们的文学艺术都需要幽默、诙谐和喜剧,人一无趣,大概夫妻之间也是要过得冰锅凉灶、大眼瞪小眼的,何况为亲、为友、为团、为队、为社、为群乎。尤其是为戏、为文,无趣便“食之无味”,不得不食者,也形同啃鸡肋、嚼矿蜡,需作“硬着头皮状”。七八百年前的关汉卿,写了多么悲惨伤痛的《窦娥冤》,可里面却出现了一群丑角,他不仅是痛恨着那个时代的丑陋,也是以喜剧风格,将悲剧引人入胜、导向深刻的一种手法。我在小说中,就给一条狗,赋予了小丑“张驴儿”的名字。《窦娥冤》里的张驴儿,正是迫害窦娥的第一元凶。这条名贵的柯基犬,是痛恨着这个贱名的,但人们却偏以喜剧的方式,硬生生强加在了它的头上。它在努力挣脱这种“污名化”,并从它的视角,看到了真正的“张驴儿”。这也是我希望统一起一种喜剧叙事风格的书写方式吧。 我要特别介绍的小说女主人公潘银莲,是一个一直都活在名角万大莲的影子当中的人物,她以她卑微的生命力量,努力走出“月全食”般的阴影,并发出了自己的光亮。她不属喜剧行中人,但她不缺十分朴素的民间喜剧真理。 喜剧到底来自宫廷还是民间,还需要进一步发掘考证。而它流传至今的形式,都是以戏剧的标本存在下来的。既然是戏剧,那它就必须回到民间,只有民间会心“捧场”并甘愿喂养的形式,才能让它传之久远。我在文艺院团做管理的时候,每每看见民间对喜剧的喜爱和对丑角演员的百般稀罕,就感慨系之:唯有在那里,才能真正看到他们的生命价值和高贵。喜剧应该成为“致广大”的生命群体乐呵呵围拢来的一簇烧得毕毕剥剥的热烈而盛大的火光。 一部小说懒懒散散写了这么多年,却在新冠肺炎疫情的禁足中画上了句号。是喜是悲,是乐是忧,五味杂陈,难以言表。调来首都已两年有余,多数时候半夜醒来,还以为是躺在长安的床上。做梦也在原单位开会“分房”,为几百套福利房,每每分出一身冷汗才吓醒来。有时连午睡一小会儿,也梦见的是西安的正午阳光。这大概就是我不得不以《喜剧》的形式,继续延伸《西京故事》《装台》《主角》的命吧!命是无法抗拒的,在我阅世不深的印象中,人类好像是已经很厉害了,主了宰了,却怎么大自然随便动了一下小拇指,就措手不及,许多地方甚至乱象横生了。看来人类的力量是远远不能与大自然相抗衡的。谁也不知天上随时会掉下什么来,肯定有馅饼卷大葱,但也不排除能砸伤人的陨石和新冠病毒。悲剧和喜剧的转换都在一瞬间,虽然我们那么爱喜剧,但喜剧并不循规蹈矩、温顺常在。人类唯有敬畏规律、摒弃狂悖、谦逊劳作,方才可能在喜剧方面有所收获。
2020年12月31日于北京
陈彦,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喜剧》《星空与半棵树》。《装台》获2015“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2018“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谁在恋爱,谁就会以喜剧夸张的手法进入角色而不自知。有时可能会像鸵鸟,以为头钻在隐蔽的地方,身子和屁股别人也看不见了,往往就留下一堆笑料,让人间喜剧有了取之不尽的素材。贺加贝就是这样出场的。天快黑时,他看见廖俊卿溜进了万大莲的房里,还随手关了房门。那咯噔一声,就像心被针扎一般,让他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该开灯的时候,房里始终没有开灯。关键是几小时过去,里面依然漆黑一片,他就知道问题大了:廖俊卿可能得手了。 长到十九岁,这是贺加贝人生受到的最致命一击。犹如谁用八磅锤,砸了他的脑袋,并且是砸了一整夜。脑袋底下还垫了铁砧,锤是在上面硬对硬地猛烈敲击着。整整一个晚上,他都蹴在万大莲门前的一蓬冬青灌木丛里,努力想象着房里发生的一切。那个难受,难忍,难耐……他只感到这辈子,是连活下去的意思都没有了。他多么想房里的灯能突然亮起来,甚至万大莲能操着扫帚什么的,把廖俊卿赶在门外呀!可这种情况始终没有发生。房里风平浪静,静得甚至连在窗户上交配的壁虎,都没有任何不安的异动。他还凑到窗户下听了听,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像是房里根本就没人。可他明明看见,万大莲下班后就回房了。廖俊卿在天快黑时也溜进去了。难道一切进行得这么快,牛困马乏到已人事不省了?几次他都想破门而入。甚至想喊起一院子人,逮了这对狗男女。可他没有。万大莲毕竟不是自己什么人,他也没公开向人家表示过什么意思,就是暗恋而已。并且没有人把他跟万大莲能联系起来。多少人喜欢万大莲哪!都说这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美人坯子。想下手的多得很,咋能轮到自己呢?自己就是个唱丑角的。万大莲看他,每每都是一种小丑好好玩、好好笑、好可乐的眼光。这阵儿,他只要点一炮,让一院子人起来抓个现行,也是够好玩好笑可乐的事了。两人肯定毁得一干二净。廖俊卿毁了活该,长一副小白脸,还以为自己就真是白马王子了。可万大莲,他有些不忍,毕竟是太爱了。爱得谁把这件瓷器哪怕是轻轻磕碰一下他都受不了。只是这夜太黑,风太利,他觉得心头肉,是被刀风剑霜的黑夜,削刮、磔诛得所剩无几了。“磔诛”这个词,是戏里最残酷的一种刑罚,也叫凌迟处死。用在此时,竟然是那么贴切。他今晚真的是快被凌迟处死了。 贺加贝也知道万大莲是喜欢着廖俊卿的。他们一起排秦腔《游龟山》,万大莲扮的小旦胡凤莲,廖俊卿扮的小生田玉川。天天在一起磨戏,导演还嫌他们下班后练习不够。说尤其是爱情戏没味儿,相互抚摸、拥抱得不自然。还说他们眼睛也不来电。只有贺加贝知道,他们已经练得快走火入魔了。两人拥抱得耳鬓厮磨的,万大莲的酥胸都被挤压沦陷了。那身体间距,绝对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而两人眼里的电流,更是像火狱一样,能把他活活烧死。有时他们恨不得晚上在排练场,把戏走到十一二点还难舍难分。果然是走出麻烦了吧!俗话说: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你想想,嘴里说唱着哥呀妹呀恩呀爱呀的,再加眉来眼去,撩拨放电;外带手脚乱动,肌肤相亲;导演还反复要求“戏要入脑走心”。他们是理直气壮、合情合法、明目张胆地以排戏、工作和加班加点的名义,在相互勾搭且旷日持久啊!就是柳下惠,恐怕也要勾搭出毛病来了。 狗日小生小旦戏,真是太迷人了! 贺加贝打小就恨他爹不该让他唱丑。啥戏都在里面跟主角胡搅和、瞎捣乱。尤其是老跟人家相爱的痴情男女过不去。不是偷窥、抢亲、掉包、强奸,就是杀人、放火、使坏、告密。反正多数角色坏得只剩下入地狱了。他明明那么爱万大莲,《游龟山》里却偏偏扮的是花花公子卢世宽。带几个歪瓜裂枣的家郎,拉一条“赛虎犬”,咬死了渔民胡凤莲勤劳的爹不说,还老要胡搅蛮缠,企图把人家女儿也“办”了。面对万大莲,真让他有些不好做戏。就说今晚这蹲点夜守,又何尝不是小丑的勾当呢?可他死爱着万大莲,又有啥办法?想想,他是越来越痛恨那个演老丑的爹了。 他爹姓贺,名少天。小名羊蛋儿。七岁时顺汉江一路讨饭到陕南,遇见一个戏班子,死缠着撵不走,就跟着捡场、看台、学戏了。“捡场”是帮着前台撤换布景道具。“看台”是守夜,怕贼半夜偷了帐幕、戏箱。九岁时,羊蛋儿学演了一折小丑戏《顶油灯》,一下爆红,就被师父叫了艺名“火烧天”。戏班子在大秦岭的天南地北来回跑着讨生活,一时被“国军”征为慰劳队,一时又被“共军”编成文工团了。戏词攒来改去,他也捋不清里边的渠渠道道。有一回当着“共军”面,他昏头黑脑地大赞“国军”:“青天白日是蓝天,保家卫国斩匪顽。”被一个“儿童团长”,美美给了几红缨枪,差点把他两个小睾丸都戳散黄了。又一次当着“国军”面,他打快板说:“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人民爱戴又喜欢。”竟被“国军”连长啪啪啪啪连扇十几耳光,从此半边耳朵都成了摆设货。那时他还不满十三岁。后来他们戏班子一股去了山西,完全从了解放军的宣传队。他师父眼皮子浅,觉得跟着队伍溜,没啥前程,而留在八百里秦川“戏窝子”里,有台口,见天还三顿燃面,是吃香喝辣的日子。关键是师父还有两个相好的女人,得靠他唱戏挣钱糊口。火烧天自然是得跟师父一条心走到黑了。可没想到,很快西京就解放了。那一股从了解放军宣传队的,回来成立了专业剧团,并且还到处打听他师父这一股的下落。听说替国民党唱戏的,已五花大绑了好几个,有一个编戏的还挨了枪子儿。吓得他师父撤身就躲进秦岭南边的镇安县塔云山上,做了老穿着诸葛亮戏服“七星锦绣云鹤氅”、摇着“太极八卦鹅毛扇”的道士。师父没让他去,说他年龄小,唱丑有前途。还说谅他们也不会要了一个娃娃的小命。后来火烧天果然就被剧团找了去。团里要排一个儿童团的戏,里边有个角色叫“驴打滚”,属“不良少年”,得按“娃娃丑”扮。他一演,竟然把剧场的大门都让观众挤破了。团长一拍桌子:“好娃!”火烧天这就算正式参加革命工作了。后来多次被拉出来“运动”,那是后话。可他生下大儿子贺加贝、二儿子贺火炬后,还都让唱了丑,非要弄出个唱丑的世家来,这让贺加贝实在有些想不通。尤其是在遇见美人万大莲后,更让他觉得唱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事。 直到天亮时分,廖俊卿还没从万大莲房里出来,但他已在冬青丛里快藏不住了。露水湿透了衣裳不说,腿脚也麻木得像是别人硬安上去的。关键是有人已经起床在吊嗓子了。可他又特别想看到廖俊卿出房来的贼相,他坚信现在是他“逃闺”的最佳时机。他只能在冬青丛里蜷缩得更小些,圪蹴得更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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