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文库:朋友的葬礼》的作者李洱是青年作家中自我跨越度最大的、写作完成度最高的一个。他的作品一部比一部更具内在的颠覆力量。荒诞中有着令人惊怵的真实性。文化传统与知识者生态的关系、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这些二十世纪中重要的文学母题,到李洱这里,无论写法还是意识,无论深度还是广度,无论谐趣性还是庄重性,都标志着中国文化的进展程度。左手写乡村右手写知识分子,百科全书式描写巨变的中国,后知青文学的幽默荒诞剧。
《中国知青文库:朋友的葬礼》收入《鬼子进村》、《朋友之妻》等多篇小说。
《朋友的葬礼》序李洱我没有当过“知青”,但关于“知青”,我却有许多鲜活的回忆。
我小的时候,很多村子都住有“知青”,我常听大人们讲述“知青”的故事。但奇怪的是,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却没有“知青”。我曾问过大人,这儿怎么就没有“知青”呢?大人有些答非所问:没有好啊,那些害群之马,躲还躲不及呢。人们对“知青”印象之恶劣,由此可见一斑。
我常常住在舅舅家,那个村子是有“知青”的。
我曾多次听舅舅和表哥讲过,那些“知青”是如何偷鸡摸狗的。表哥的语气很值得玩味,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羡慕嫉妒恨”。表哥曾指给我看,哪个是“知青”。其实不用他指,我都看出来了。“知青”们的穿戴与农民不同,洋气;“知青”们的农活干得很差,动作和效果都不够美;“知青”们说话,很侉。“侉”在这里是“蛮”的意思。有趣的是,有些“知青”本来就是当地人,只是户口在城里,但说起话来也故意“侉”。这或许是为了显示,他与当地人的不同。
当时关于“知青”有许多笑话。比较有名的笑话,与麦苗和韭菜有关。你指着麦苗问,那是什么?“知青”说是韭菜。于是,引来一片笑声。只有不解风情的“知青”,才会说那是麦苗。传得比较多的笑话,除了关于农事的,就是关于房事的。有“知青”曾下过很大功夫,研究骡子为什么没有后代,还有人研究鸭鹅同笼之后下的蛋到底是鸭蛋还是鹅蛋。这些研究相当高深了。我认为,这些故事比“缝纫机与雨伞在解剖台上偶然相遇”的故事更有意思。
有一天,我家里终于住进了“知青”,使我得以近距离观察他们。他们就住在我们家的厨房里,自己做吃的。他们是来打靶的。那时候的“知青”,很多人参加了民兵,要参加射击训练。家人吩咐不要接近他们,担心跟他们学坏嘛。其中的一些故事和细节,我写进了《朋友的葬礼》,这里不再赘述。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们其实也还是孩子啊。
我后来与许多当过“知青”的人成了朋友。回忆往事,我们的意趣却大相径庭。他们对“知青”生活的讲述,我们在后来的“知青”小说中已经看到很多了。我理解这一点。屁股决定了脑袋,也就决定了嘴巴。不过,写下我所知道的“知青”故事,也是有必要的。这本小说集中的《朋友之妻》和《葬礼》,部分地记述了我后来与“知青”那代人的交往。但我要强调一点,这都是小说,是事实与虚构的结合,不是生活实录。
其实我很想再写几篇“知青”故事。“知青”虽然已经成了一个历史名词、专用名词,但是,很多时候,你会发现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知青”:当你背井离乡,当你突然被抛人一个新的环境,当你在新旧知识面前无所适从。这个时候,“知青”仿佛就成了一个暗喻。而我们,其实就是生活在暗喻之中啊。
感谢阅读这本书的每一个朋友。
2013年2月25日
鬼子进村
葬礼
朋友之妻
现代视角下的知青书写一一解析李洱小说《鬼子进村》
参考文献
鬼子进村仪式我们正在上语文课,用“恍然大悟”一词造句,“咣”的一声,门被踹开了。又是付连战,他是枋口小学的校长。这家伙跟犯了什么病似的,门都懒得敲一下,说进来就进来了。当然,在我们抓耳挠腮造不成句子的时候,他的这种举动,并不让我们反感。虽然我们都知道语文老师乔凡新现在很恼火,校长一走,他就会把邪火发泄到我们头上,但那毕竟过一会儿才会发生,眼下,还是先来对付这个付连战吧。
上午,姓付的已经玩过这一手了。那时候我们上的也是语文课,乔老师刚把我们默写的课文收起来,他就踹开门进来了。他用手指头敲着门口的一张课桌,说:“谁说知青是驴,给我站起来。”这话好多人都说过,所以没有人站起来。付校长看形势不妙,就换了个方式发问。为了加重语气,他不慎把粗话都说出来了:“是谁最先说的?驴日的,给我站出来。”这一下当然更没有人站起来了。因为大家没有站出来的资格。这话最早是村支书说的,村支书在大会上说过之后,才以语录的形式传遍全村。最近几天,姓付的一直在公社开会,他还没有来得及听到村支书的语录,村支书的那段有关知青和驴的话很长,其要点,大致如下:知青们来咱们村干什么?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说了,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这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什么叫接受再教育?就是说,他们是驴,已经调教过了,可是没有调教好,需要我们再来调教调教。
村支书的话,涉及知青和驴的,就是这么一段。
现在,我们都已经知道,村支书是在打比方。村支书虽然不可能知道什么叫比喻,但他却会使用比喻。其实,当我们鹦鹉学舌地说:“知青是驴”的时候,我们也是在使用比喻。没有学过有关比喻的知识,就已经会比喻了,付校长应该高兴才对,完全没有必要踹门、瞎喊、说粗话。
但话既然说出来了,他就打算继续说下去。他走到讲台上,又说了一遍:“知青是驴?是谁先说的?驴日的,有胆就站起来。不站起来?那好,等我查出你,你就搬着板凳回家。”搬着板凳回家是我们最乐意干的事,谁都想搬着板凳回家。当然,这并不等于说,谁都愿意站起来当场亮相。
不知道是谁先扭头看乔红军。肯定是坐在第一排的人先扭头,别的人才像鸭子一样一起转头去看乔红军的。乔红军是村支书的小儿子,他爹不在场,大家只好看他。
乔红军一下子哭了起来。鼻孔下面鼓起两个气泡,随着他的哭声,那两个气泡忽大忽小。乔红军的鼻涕是我们全班同学的共同记忆,去年,我回枋口村探亲的时候,我在村口还见到了他。他的鼻子下面现在清理得很干净,我跟他说了十分钟左右的话,他掏出餐巾纸替儿子擦了好几次鼻涕。时过境迁,现在该轮到子承父业,儿子的鼻涕鼓气泡了,看来,流鼻涕也是会遗传的。
乔红军当时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那么一哭,付连战就傻眼了。付校长付连战一定认为是乔红军先说的。
他在讲台上愣了几分钟(这期间,他的手没有闲住,至少掰断了十根粉笔,有的粉笔还掰成了四截),然后说:“肯定是你们当中有人教乔红军说的,乔红军自己不会这么说的。是谁教他的,以后我会查清的。”“你可以接着上课了。”他对站在讲台一侧正往烟锅里装烟的乔老师说。
乔老师没有讲课,而是让我们互相检查刚才默写的课文。谁查出对方的错误,就可以朝对方的脑袋上敲一下。无人能够幸免,谁挨的都不止一下,这使大家立即互相怨恨起来。
现在,付校长又踹门进来,他要干什么?有人下意识地摸摸头顶,也有人扭头去看乔红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