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儿麦克福尔,居住在苏格兰格拉斯哥南部,是英国文坛备受瞩目的实力作家。她的作品往往在出其不意的情节架构中饱含感人至深的真情,贯穿着人生思索和人性独白。《摆渡人》是她最著名的作品,一举摘得五项世界文学大奖,版权销售33个国家,是令千万读者灵魂震颤的心灵治愈小说。
此刻迪伦手里正握着那张车票。她应该给她爸发短信,告诉他自己已经上路了。他还会发短信,这让她印象深刻。妈妈连用手机打电话都不会。
现在身边堆满了那位瞪眼女士的袋子,迪伦费劲地把手探进口袋,取出了手机,开始写短信—
爸,我在车上。没有晚点太久。等不及了想见你。迪伦。
在她按下发送键时,窗外一片漆黑。好长的一条隧道,她想。手机是琼用加班费给她买的昂贵圣诞礼物。现在手机屏幕上一直滚动着“发送中”的字样。这行文字滚动了三次之后,手机发出了嘟嘟两声提示:发送失败。
“浑蛋!”迪伦不禁低声骂了一句。她有些荒唐地努力把手机举到头顶,尽管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他们现在还在隧道中,手机信号不可能穿透那么厚的岩石。她的手臂高举在空中,像一个微型的自由女神像。当那件事发生时,她还保持着这个姿势。灯光熄灭了,声音炸裂了,世界终结了。
一片死寂。
应该有尖叫声啊、哭喊声啊,总该有点动静吧。迪伦想。
但是周围只有死寂。
漆黑一片,黑暗如一条厚厚的毯子一样笼罩着她。一瞬间恐惧袭来,她以为自己失明了。她狂躁地在脸前挥舞着手,什么也看不见,她设法用手戳了戳眼睛,刺痛产生的震惊让她思索了片刻。
他们还在隧道里,所以才会这么黑。
她的双眼连一丝一毫微弱的光都看不到。刚才她被甩到了旁边的座位上,现在她尽力想站起来,但是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她的身体扭向右侧,设法倒在两个座位间的地板上。左手落下时碰到了一些暖烘烘黏糊糊的东西,她赶紧抽手,在牛仔裤上蹭了蹭,尽力不去想那黏糊糊的东西可能是什么。她的右手在一个小物件上摸索着—那是她的手机,刚才乾坤倒转时一直握在她手里。她心里涌动起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很快就失望了。屏幕一片空白,她的手指点着触摸屏,希望很快就破灭了。手机死机了。
迪伦爬到过道上,总算站了起来,结果头又重重地碰到了什么东西。
“该死,噢!”迪伦大叫了一声。她赶紧把头低下。手摸了摸正狂跳不已的太阳穴。似乎没有流血,可是疼得要命。这次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用双手在前面给脑袋开道。四周太黑了,她连刚才撞到了什么都没看清。
“有人吗?”她怯生生地喊着。没人回应,连其他乘客走动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没有。刚才车上还坐满了人,现在人究竟都到哪儿去了?脑海里闪过刚才座位旁地板上那一大摊液体,她尽力不去想这些。
“有人吗?”这次她加大了声音,“有人听到我说话吗?有人吗?”喊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恐慌又开始抬头。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努力想把心中无边的恐惧感想个清楚、弄个明白。眼前的黑暗让她产生了幽闭恐惧,她抓着自己的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掐着她似的。她现在孤身一人,周围是……是……她不敢想下去了。她只知道自己在车厢里再多待一秒都受不了了。
她想都没想就拼命往前冲,一路跌跌撞撞,不断费力地越过障碍物。她的脚落在某个柔软光滑的东西上面,运动鞋踩上去没有一点阻碍,她险些滑倒。她吓坏了,拔腿便跑,想离这堆像海绵一样的东西远点,但另一只鞋却找不到安全平坦的地方下脚。于是就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地面和那一堆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缓缓倒了下去。不!她喘着粗气,在身子摔倒时伸手自我保护。挥动的手臂正好触到一根金属栏杆,她的手指紧紧攥住杆子,于是身体下行戛然而止,全部压力都移到了肩部肌肉上。她乘势向前倾,脖子撞到冰冷的金属上,一阵剧痛。
迪伦顾不上脖子一阵阵的抽痛,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就好像这样就抓住了现实一样。她心里想,这根栏杆就挨着车门,现在自己肯定也在车门口,于是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思维也比刚才清楚了一些。她之所以现在孤身一人原因就在这儿,其他乘客肯定已经夺门而逃了。他们没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刚才被压在那个胖女人身下。早知道就坐在流浪者队球迷身边了。想到这儿,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黑暗中,她不相信自己的腿,伸出手顺着与栏杆相连的隔板向前摸索,希望能摸到那扇打开的折叠门。她的指尖向前探,却一无所获。又慢慢向前挪了几步,她终于发现了门,却是关着的。
这就怪了!她想着,耸了耸肩。其他人一定都是从另一侧的出口逃生了。她的运气一贯如此。经过一番逻辑推理,她冷静了下来,思维也清晰了。她不愿意再折返回去,冒着又踩到软乎乎的东西的风险穿过车厢,那会让人更加焦虑不安。她四处摸索想找到开门的按钮,手指碰到了它凸起的边缘,使劲推了推,但门仍然紧闭。
“该死!”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在撞车事故中,车上的电可能已经被切断了。她转头观瞧,这个动作做得毫无意义,因为什么也看不到。想象填补了视觉上的空白,她仿佛看到了整个车厢一路上尽是向上翘的座椅、行李,窗子上的碎玻璃还有些黏糊糊软塌塌的东西—在她的想象中这些东西便具体化为残肢断腿。不,她绝不能再回去了。
她把手平放在车门上使劲推。尽管门没有开,但她能感到门还是有点变形。她觉得只要自己力气够大就能推开门。她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向前,左脚后跟用尽了全力踹门。狭小的空间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余音绕耳。这一下对膝盖和脚踝的冲击力不小,两个部位顿时感到一阵剧痛。但外面的新鲜空气吹到脸上,这让她看到了希望。她的双手一试,一扇门已经脱离了滑槽。如果她对着另一扇门也来这么一下子,两扇门之间的空隙就足够她挤出去了。这次她倒退了两步,使出十分的力气,用身体撞门。两扇金属门之间相互剐蹭,发出刺耳的声音,最后终于让出了一道豁口。
缺口不算大,幸运的是迪伦的身量也不大。她侧身从空隙中穿过去,拉链正好卡在身体和门之间,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接着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身体朝着铁轨倒了下去。那一瞬间她感到毛骨悚然,但她的运动鞋马上嘎吱一声踩在了碎石子上。幽闭恐惧症的感觉随之消失,如同卡扼在喉咙上的锁链终于被割断了一样。
隧道里和车上一样黑,事故一定发生在隧道正中间。迪伦先看了看一端,又看看另一端。没用的,两边都是一点光都不透,除了空气轻轻穿过密闭空间时发出的声音,这里一片死寂。她在心里默念:小公鸡点到谁我便选谁。叹口气,转向右边,然后吃力地向前走去。隧道口总会通向某个地方吧。
没有光照,她脚下磕磕绊绊,步履艰难。不时有东西从脚边闪避到一旁,她只盼那不是隧道里的老鼠。任何比兔子小的东西都能引发她心里莫名的恐惧,浴室里的一只蜘蛛就能让她情绪失控半小时,直到最后把琼喊进来解围才算完。要是这里有什么东西爬到她的鞋上,她知道自己的本能反应就是赶紧把它踢开。尽管四周一团漆黑,路面又凹凸不平,这样做很可能会让她栽个嘴啃泥。
隧道不停地向前延伸。她几乎要掉头回去,到另一条路上碰碰运气了。这时她看到前方豆大的一点亮光。她希望那是出口或是救援人员装备的手电,于是跌跌撞撞地加快了脚步,一心只想着走出去,重新沐浴在光明中。她走了很久,终于看清那豆大的光原来是一处拱顶。再往前能看到些许光亮,但光线不是很强。
最终她走出了隧道,外面此时小雨霏霏。她欢笑着仰面对着轻柔的雨点。黑暗的隧道让她有一种不洁的感觉,眼前的蒙蒙细雨似乎洗刷掉了一些讨厌的污秽。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叉腰,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铁轨蜿蜒向前,消失在一片荒野之中,而此处除了这条铁轨外空空如也。她觉得自己肯定已经离格拉斯哥很远了。地平线上群山环绕,危峰高耸。低压压的云层掠过山顶,茫无涯际。原野上色彩缤纷,紫色的石楠花在一大片棕色的凤尾草中抢占了一席之地,四季常青的松树将山坡下染成深色,低矮的灌木丛杂生其间。靠近隧道的山坡地势平缓,起伏的山丘上百草丰茂。视野里既无市镇也无道路,甚至连一间孤零零的农舍也没有。迪伦一边咬着嘴唇,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情景。这里看上去尚是一片不宜久留的蛮荒野地。
她本来还期望看到警车和救护车风驰电掣般赶到现场,横七竖八地停在周围。这里本该有一大群身着各种鲜艳制服的男男女女随时准备冲上前去,对她温言抚慰,检查伤口,还要询问她各种问题。隧道出口的空地上应该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幸存者,他们面如死灰,蜷缩在用以抵挡凛冽寒风的毯子里瑟瑟发抖,可现在这些统统没有出现。迪伦的脸上满是困惑和不安,其他人去哪儿了呢?
她又转身向黑漆漆的隧道口里张望,没有别的解释了:她一定是走错了方向。所有人一定都在隧道的另一头。她的眼中涌出了沮丧疲惫的泪水。一想到重新回到黑暗当中,一想到再次穿过列车,上面满是遇难者软塌塌的死尸,她心里就备受煎熬,可是又没办法绕道走。隧道是从巨大的山坡底部开凿出来的,长满凤尾草的山体在隧道两边巍然耸立,就像悬崖峭壁一样无法穿越。
她抬头仰望苍穹,仿佛在向天祈求转运,却只见铅灰色的流云悠然拂过天际。她一边低声啜泣,一边转身面对荒原,渴望发现一丝文明的痕迹,免得她重回黑暗的隧道。她手搭凉棚,遮挡着眼前的风雨,向地平线眺望,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