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故事里的别人,在别人故事里的你,
你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开始一段故事,
就选择了所有经过和结局,
九种逃离,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台北·自画像 别那么快就走!时间还没到!
拉萨·绿度母 这个是绿度母,观世音菩萨的眼泪变的。
三亚·手铐 他们做的许多事终久是对真空下的窒息做无望对抗。
青岛·爸爸 怀念,就是任由生活中的那个窟窿敞着,永远不愿意补上。
伊瓜苏·海蓝宝 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武威·腿 她要去武威,去她爱的人生命的起点。
维也纳·衣柜 自己会在另一个真空里活着,孤独,但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
轻井泽·温泉 我想跟你走,哪怕只是为了一时的感情。
美国·香气 他会找到她。
《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是一部寓言式的短篇小说集,也是一本“抵抗时间”的书。作者蒋方舟,本着青年写作者的诚恳,以这个喧闹时代少有的冷静,铺开荒诞离奇的情节,讲述了九个有关逃离的故事。每个故事都触动人心里*隐秘而矛盾的情感,真实尖锐纠结。是逃离还是回归?《台北·自画像》、《拉萨·绿度母》、《三亚·手铐》、《青岛·爸爸》、《伊瓜苏·海蓝宝》、《武威·腿》、《维也纳·衣柜》、《轻井泽·温泉》、《美国·香气》 九个故事虽各自独立,人物却彼此勾连,他们或是朋友,或是师生,或是过去的恋人。前一个故事的配角是下一个故事的主角,在前一个故事中发生的一件小事,却改变了后一个故事中主人公的命运。 其中《台北自画像》里的女画家姜夕,同时活在两种人生中,画画对于她来说,与野心无关,与热情无关,是为了逃避生活。 《拉萨绿度母》中,唐鹏是《台北·自画像》里姜夕的前男友,唐鹏与姜夕,他要生活,她要逃避生活,于是两个人的生命线交汇又分离。唐鹏与妻子,他们对未来有着共同的构想。但实际上,唐鹏一直活在构想的虚幻中,当他反省着要在婚姻中寻找一些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却丝毫不知这是他末日的序幕。《三亚手铐》中,柯宏志是《拉萨·绿度母》里唐鹏的好兄弟,一个有志无为的记者、失去孩子的父亲和有婚外恋的丈夫。他做的许多事,终究是对真空下的窒息做无望的对抗。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你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开始一段故事,就选择了所有经过和结局。凡在当当网购买的图书,均附带特别礼物——蒋方舟写给读者的一封信。
作者寄语:
《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新书上市的话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集。
书中写了九个故事,每个故事的人物彼此关联:他们或是昔日的恋人,或是分道扬镳的朋友,他们的人生在某个瞬间撞击,然后,在不同的轨道上渐行渐远。
这些故事的主角没有一个成功或得意者,相反,他们的生活里充满了破碎的承诺、荒废的天赋,他们的强颜欢笑仅仅是在坠落瞬间的尖声惊叫。
这本书的写作让我掏空了之前人生所有体验和经历,人变得很空,没有着落。
而现在,我终于可以和笔下的人物告别,感谢他们在过去一年半的写作中陪伴着我,对于生活这件事,他们比我勇敢,比我热烈;感谢一切在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坦率地给出意见的人。
谢谢读者。谢谢你们的耐心。
台北·自画像
一
到了台北就觉得一股热浪袭来。坐在出租车里,窗外的车与建筑都像是泡在水里一样动荡而恍惚。
乔意发来短信问:“顺利否?”
“太热了。”姜夕在后座上热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说出这三个字。
“妹妹是第一次来台北哦?”司机闻言打开了冷气,回过半个侧脸,笑着问道。
嘴唇撮出亲吻的姿态,再缓缓打开双唇,音节从中倾泻而出,发出不同于通常听到的“妹妹”的声音,像是在夕阳西下时招呼自己小孩回家吃饭。
姜夕没想到在三十八岁的高龄还能听到这样宠溺的称呼,脸悄然红了一下,说:“以前来过。”
“和男朋友哦?”这个司机实在过于热情和多嘴,然而他朴实的脸和语调中都有种久违的人情味,让她恼怒不起来。
姜夕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才稳妥地回答:“不是。”
那人并不是乔意。
和乔意在一起的两年,一直瞒着母亲。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失去了警惕了一辈子的对象,每天只一心一意地琢磨生活中那些少得可怜的新闻,用无事生非的烦恼来折磨自己。
直到订婚快一个月了,才告诉母亲有乔意这个人。母亲催着问未婚夫的情况,姜夕只是模糊地说:“年纪比我大。”其他再不肯说,母亲笑道:“那好,比较踏实。”
过了几周,母亲才迟钝地意识到她妄图含混过关,又追问起来,姜夕才说:“年纪比我大得挺多。”母亲在电话那头有些发愣,悠长地“哦”了一声,似乎在掂量着“挺多”的确切含义,也默然接受了自己脑海中的数字。
过了一周,开车带母亲去医院检查身体。一回头,看到母亲在副驾驶上笨拙地戳着她的手机屏幕,姜夕像教训孩子一样呵斥道:“你在干什么?”
母亲委屈地说:“我想看看你说的那个乔意,到底长什么样?”
姜夕负气地指着车窗前经过的一个推着板车的老头,说:“和他差不多。”母亲愣在那里,在姜夕踩下油门加速的瞬间流下了眼泪,那滴眼泪便在脸上爆裂开。
大概是心理预期太低,等真正见到乔意的时候,母亲竟然有些惊喜。姜夕如今剪短了头发,乍一看和乔意像是兄弟。两人都是身高腿长,窄窄的脸和细长的眼睛。区别在于乔意的脸型有种剑雕斧凿的锐利,而姜夕脸型柔圆,像用画笔漫不经心地一勾。
乔意是作家,姜夕是画家。
乔意有过婚史,对见丈母娘的礼数与规则非常熟悉,带了虫草和翡翠吊坠,态度亲热又不卑不亢,诚恳地有所保留。然而,母亲在饭桌上接受乔意敬酒的刹那,无法抑制地喜极而泣,还是让姜夕和乔意非常尴尬。
乔意吃完饭,又和母亲喝了几杯茶才告辞。母亲在厨房洗碗,非常愉悦地高声问客厅里的姜夕:“乔老师明天还过不过来吃饭?”
姜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随口说:“不来了。”
母亲说:“你让他过来吃嘛,过来吃。你要对他热情一点。”
说了很多遍,姜夕终于不耐烦地关掉电视,道:“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满手都是肥皂泡,责备地说:“人家乔老师条件这么优秀,你这样怎么留住人家?”
姜夕听了,暴怒起来:“我不需要留住谁。你不要像个老鸨一样好不好?”
她脑海中出现的是旧时的高级妓院,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发髻梳得光溜溜的,去绣那永远绣不完的手帕,眼睛却不自觉地溜溜往那门槛看,两人低声猜测着男人什么时候会来。
母亲被骂得落下泪,用手腕去擦,转身回厨房继续洗碗,提高音量说:“女人很惨的,人生就那么几年。”说完把水声开得很大,拒绝再交流。
姜夕把电视打开,想让自己集中精力去看那部讲亚马孙河的纪录片,眼圈却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无论她取得怎样的成绩,在母亲心中,她将永远是那个乖僻且注定凄凉的女人。
怎么说都说不通,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姜夕出生的城市有座铜矿,全城人的吃穿用住、生老病死就全都围绕着这座矿。慢慢地,生活就变成了一座矿,黑暗、单调、深不见底。破败的炼铜厂,厂周围的石头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破败的浴室,浴室里的老年人和中年人身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
所有在这座城市出生的孩子,都慢慢融进了环境中,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变成二维平面,镶嵌在客厅的墙壁中。
成长,对于姜夕来说,就是一场避免成为墙壁涂料的战争。
姜夕小学升初中的暑假,爱上了绘画,并且成为方圆几公里唯一有爱好的孩子。她每天从图书馆借来厚厚的画册。母亲在灶台忙活,姜夕就坐在塑料小凳子上,画册平摊在膝盖上,童声童气地向母亲介绍一幅幅名画,还要小心画册不要溅上飞出的油滴。母亲连背影都看得出敷衍来:“喏,喏,你让开点。”
没有人能看出她用一点点斑斓光彩的碎片,拼凑出一个理想家庭的努力。
一家人吃鱼,用筷子把鱼戳得枪林弹雨,贪婪地把筷子头放在嘴里一嘬,蘸满唾液,继续戳下去,从老到小,神情与动作一模一样,仿佛诅咒。
姜夕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平摊在面前的一小块桌子上放剔出的鱼骨。
母亲看到了,用筷子指着姜夕,招呼全家人来看这个奇观:“我们家养出个大小姐。”桌上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母亲笑得最大声。
他们也没有恶意,姜夕对自己这样说道。可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热了,内心兀自结了一层冰。
姜夕曾同时生活在两种人生中,一种是她为自己构建出的绘画世界,用笔触模拟出的日光变幻、丰腴洁白的女子被风吹起的金黄发丝、艺术家们坎坷而荣耀的人生,“卡—拉—瓦—乔—”,她喜欢重复这几个音节,仿佛是一个打开陌生世界大门的咒语。
另一种人生,是真实的,没有奇迹的。她需要讨好一切不愿讨好的人。两种人生的唯一接触点,是她对于未来生活的幻想,黑暗褪尽,冰雪消融,家人起立为她鼓掌。
可现实是,无论她在本市本省的绘画比赛中得多少奖杯,她的家人都兢兢业业地保持着视若无睹的姿态。他们害怕自己的鼓励会让她把“画画”这个业余时间搞搞的东西当作终身的事业。
直到姜夕考上了美术学院,离开家。两个世界交汇的可能性终于彻底消失了。
二
酒店房间很大,正对着台北最美的天际线,云与青黛色的山之间是一道黄昏的余晖,高耸的老旧建筑像是山谷雾气中的海市蜃楼。
姜夕没有花太多时间看风景。她迅速冲了个澡,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橱里。一溜从黑到白之间渐变的色谱:黑、深灰、珍珠灰、象牙白、奶白、甜白、白。乔意很不满她的穿衣风格,他比她大十八岁,刚好大出一个青春来,却在姜夕身上享受不到年龄差距所带来的感官新奇和刺激,简直是上当受骗。
套了一件没有轮廓的黑裙子,姜夕赶紧下楼。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一到大堂就看到一个红色头发的女孩微笑着迎上来。
红发女孩是画廊的工作人员,来接姜夕去布展。女孩很娇小,穿球鞋,比姜夕矮一个头,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背心和破洞牛仔裤。她的动作和表情虽然稚气夸张,却有掩盖不住的精明锋芒,她连连惊呼姜夕本人比照片更美。
两人握手,姜夕看着女孩儿指甲上印着小恶魔的图案,十分有趣。女孩儿则打量着姜夕拳头中指上的六爪镶嵌钻戒,姜夕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戒指,把大得显眼的钻石藏到了手掌内。
“乔先生没有一起过来?”女孩帮姜夕拉开酒店的大门,随口问道。
姜夕和乔意订婚的事虽不是秘密,可也没多少人知道。姜夕有种被人窥探和研究的不适,把门拉住,冷冷地说:“我自己来。”
女孩立刻感觉到了,笑容僵在那里。
姜夕意识到自己近来对年轻人有越来越多的不满,理直气壮的苛责,尤其是对漂亮聪明又有野心的女孩,这恐怕是衰老之后才会启动的自我防御机制。她软了口气,笑着问道:“刚毕业吗?”
女孩说自己还没毕业,现在是实习期。
姜夕笑道:“我第一份工作是在杂志社,没钱租房,住在办公室的储物间里,门都锁不上。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些男同事,四十多岁,每天早早地到办公室,打开我房间的门,大口吸一口气,说:‘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没有比同情更能迅速拉近距离的情感,红发的女孩听得又惊又气:“那你没告他们性骚扰?”
姜夕笑了,说:“我们那时候怎么敢对长辈拍桌子?”
国营的杂志社,大部分的员工都是工作十年以上的老雇员,因此杂志社维持着一种如今稀缺的大家庭感:温暖但是藏污纳垢,每个人都坦然地暴露着自己懒惰、丑陋的一面,家丑不可外扬,面对龃龉,默契地捂住彼此的眼睛。
红发的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从大包里找出一个资料夹,翻开是一张影印的老照片,那是杂志社创刊十周年时的员工合影,大家坐在台阶上,笑容灿烂。
“是这时候吗?”女孩问。
“这你都能找出来!”姜夕很惊讶,在照片里看到自己,众星拱月地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穿绿色的一字领背心和高腰牛仔裤,无可挑剔的鹅蛋脸,歪着头,不笑,可是眼神有媚态。不分对象的妩媚就是谄媚。
“那时候的我,比较软弱。”姜夕不好意思地轻声说。
在去画廊的车上,红发女生坐在前座,说自己第一次看到姜夕的画是在大陆的一间画廊,当时非常惊艳。“真的很巧诶,没想到我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你的画展。”女孩很兴奋。
听他人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姜夕有点恍惚。她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在美国,遇见一个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科学家和他年轻的女秘书,科学家已经老得记忆力衰退,在涉及具体年份的时候总是会卡住,女秘书俯在他的耳边提醒:“1971年的时候,您刚到密歇根大学……”仿佛他已入土,而她是他的一座博物馆。
姜夕身上一阵恶寒。
她开始后悔,觉得答应做个人回顾展——也是第一次个人回顾展,是个错误。
她已经到了中年。按理说,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对于智慧、财富、声名,她应该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实在。可如今,在人生的路上走了一半,她回首望,却只看到断壁残垣,如见鬼一样心惊肉跳。前所未有的轻和空虚。空调吹出的凉风如海潮,随时会把她卷走。
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断下沉,陷入座椅里,陷入地板里,陷入柏油马路中,陷到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