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大地》通过对陈列、陈虎、陈洛三代人及与之相关的诸多藏区小人物们的生命历程及情感际遇的集中展现,既综合呈现了50多年来西藏风云变迁的历史,也深入揭示了他们在历史风云、市场经济大潮中思想、精神发生微妙转化的过程。鞭挞了贪婪与丑恶,歌颂了汉藏民族间的血肉联系与美好爱情,歌颂了淳朴农民对土地的感情与对爱情的忠贞。
陈洛与一头倨傲的鹫鹰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成为了彼此的雕像。那时陈洛刚刚来到白云深处的那个天葬台几分钟。
陈洛在天葬台的一角看到那头鹫鹰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完全沐浴在了一片有如佛光的金色阳光之中。
拉萨的阳光对每个人都很慷慨,包括对陈洛。此时的阳光已将陈洛整个拥抱在了它的圣殿,让他感觉到一丝有如天鹅绒般的轻柔正在慢慢地将他的内心掏空,使他的整个身体有如一叶历经狂浪的扁舟,瞬间安定了下来。那鹫鹰居然一点也不怕人,甚至以一种同样安祥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自己面前这个突然闯入自己领地的陌生人,仿佛这人与自己有着某种天然而又必然的联系。陈洛与鹫鹰就在这样一种看似不可能却又真实发生的场景里,成了彼此的风景。
陈洛甫一站立在拉萨的阳光下时,入眼所及全是巍峨高山,山很雄伟,却少装饰,甚至连在江南水乡常见的林木也几乎难觅踪影,只有各种嶙峋突兀的岩石静静地不屑一顾的独自附着在那些山体上,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经嶓在赤祼着的褐黄沙土上迎风招展。
陈洛伸出自己的双臂,两只还算宽厚的手掌在阳光中像鸟的翅膀一样轻轻滑动。那手掌就像一个装了方向仪的滑板,顺着他头上倾洒而下的阳光移动。那些阳光有如浸入肌体的甘露,湿润如羽。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地方的阳光有这样的感受。他觉得这里的阳光简直就是老天对人类最好的赠予。
这让陈洛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恍惚感。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再次来到了这个叫做日光城的地方。
陈洛感觉自己有点冷。他紧了紧衣服,抻了抻脖子,想让自己脸部和脖子都能尽量浸浴在阳光之下。之后,他摊开双手,弯曲十指,有点孩子气地想把那些暴露在眼皮底下的阳光攥在手里。显然这是不可能成功的,陈洛却不自觉地因与这些五光十色的阳光有了如此亲密的接触而兴奋不已。他看了看周围,和他一车的人纷纷涌向了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包括那辆载了他两天的破旧大车,也已经不见了踪影。阳光让陈洛产生了一种慵懒的情绪。这种情绪就像大街上随处都可闻到的酥油茶味道一样,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从各个角度钻入你的体内,让你在瞬间就会感受到一种宁静,一种懒懒的、让自己无能为力的惬意。
陈洛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是一条老街。
街上能看到的,都是一些白色的石头房屋,墙面粗糙,色泽昏暗,还有很多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洼陷。
一些穿着藏装的老人,悠闲地在街上闲逛着,他们身边是一条条活蹦乱跳的狗。那些狗有的用绳子象征性地拴了一下。但即使拴了,也没有人真正牵着那些绳子,更多的狗则是无忧无虑地在主人身边到处窜着、跳着、蹦着,但对路人却并不呲牙咧嘴的,反倒让人感觉到了一种无由的亲近。陈洛看着那些狗,感觉到它们的幸福。其时他的心里,竟无端地羡慕起了那些狗来。
走着走着,有如上天召唤,突然一个电话亭有意无意就出现在了陈洛的面前。他走进电话亭,伸手在自己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泛黄的纸片。上面有一串数字。陈洛拨了那串数字。
数字拨完了,话筒里却一直响着嘟嘟声。陈洛看了看那串号码,怀疑是不是自己拨错了,重拨了一遍,话筒里还是那些没有任何感情的嘟嘟声。他放下话筒,有点发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来之前,他就已经和这串号码的主人牙签联系好了。牙签是陈洛老家的朋友,几年前来西藏打工,他偶尔回内地去的时候,都给人在拉萨挣了很多钱的感觉。一旦牙签回到老家光芒村,就有人问他是不是挣了“大钱”了啊?牙签都会倨傲地一笑,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大钱”在光芒这个地方,就是很多钱的意思。牙签经常给陈洛打电话,说这里工资比内地高,凭力气干一天也相当于在内地干两天甚至三天。牙签虽然是陈洛多年的朋友,但他不知道,陈洛在很多年前其实就与拉萨这个地方有了某种微妙的关系。
但牙签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从扛着大包离开光芒时,陈洛就一直没想到过会出现这种情况。牙签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只要陈洛来了拉萨打他电话,他就会给安排好一切。想着牙签给自己说的话,听着话筒里一直反复响着的嘟嘟声,陈洛的内心生起了一股愤怒。他咬了咬牙,嘴里甚至开始诅咒起那可恶的牙签来!陈洛心中的愤怒很快就表现了出来。他先是狠狠踢了一脚自己脚边的大包,似乎觉得还不解恨,又重重地在电话亭的玻璃上擂了一拳!这一拳擂下去,电话亭的玻璃就被打掉了一边!而这一拳的直接后果,就是引来了一个男人,一个满头系满红头绳、头上有数不清小辫子、面如锅底的康巴男人。
那康巴男人横眉竖眼地站在了陈洛的面前。陈洛的愤怒因这男人的对视,也立即沸腾了起来!所以,他直视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原本毫无关系的男人,同样也攥紧了拳头,对其怒目而视。陈洛心中正有一股火没地方发泄,他的眼睛就像那些在眼前的大街上来回穿梭往返的牦牛眼睛一样,睁得比铜铃还大。不同的是牦牛们很悠闲,而陈洛却很愤怒。
陈洛知道那男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对自己横眉竖眼的。肯定是因为自己打坏了电话亭上的玻璃。但他对这些都不太在意了。他居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那想法竟然是渴望着那男人的拳头能如疾风骤雨般地迎面而来。陈洛明显看到那个男人的内心已经产生了一种马上就要挥动拳头揍人的冲动,而他,竟然也渴望着拳头揍到自己身上时产生的那种如快感一般的疼痛。这种自虐似的感觉,很是没有缘由,陈洛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而那满头系满红头绳、面如锅底的男人虽然看起来很生气,却咬了咬牙,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好像并没有马上就要动手的意思。这甚至还让陈洛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失落。他又狠狠地将自己的的拳头在面前电话亭另一边的玻璃上砸了一下,完全有如主动挑衅。只听得“砰”的一声,他手下的玻璃发出了一声碎响,然后“哗”地一声,散落在了地上。这动作无疑是直接刺激了那男人。他再不迟疑,直接将拳头一下子击打在了陈洛左边的面颊上!陈洛只感到一阵疼痛如盛开的樱花被劲风吹落,迅速从面部传遍了自己的全身。他很奇怪地觉得,那疼痛果然是一种快感。因此,借着这快感的刺激,他也扑向了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但在陈洛还没有碰到他时,却已被一把抓起,然后一脚踢向了远处。陈洛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急速地飞了好长一段距离,然后就与一种坚硬的东西碰到了一起!那坚硬的东西让他全身一下子就散了架。同时,一种比刚才拳头打到脸上更钻心的疼痛马上扩散到了他的全身,他的头也和一种物体相碰,发出一声沉闷的暗响,一股热热的液体随即流出了他的头皮,然后头一晕,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洛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藏式床上。一个藏族老阿妈正满脸关切地坐在他的身边。他的周围,也是一看便知的藏族装饰。一条毛色黝黑发亮,威猛异常的藏獒正用一双亮亮的眼睛盯着他,眼睛中那种猜疑让他顿时就感觉到了一种不信任感。幸好老阿妈一看他睁开了眼,马上就用嘶哑的声音问,小伙子,还痛吗?老阿妈的汉语说得不很流利,但陈洛却感觉有一阵春风一下子拂进了心底一般,一种最柔软的东西瞬间填满了他的内心。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这里很小,很昏暗。屋子正中央吊着的一个很显老旧的灯泡,正散发着昏暗的光。那些不明亮的光线却让陈洛突然之间就体会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温暖。
陈洛想张开嘴说话,回应老阿妈的问话。但他马上发觉,自己的嘴巴竟然疼得连稍微张开都很难,更不要说发出任何声音了。无奈,他只有点了点头。点头时,他觉得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缠得紧紧的,仿佛头已经被包在了一个口袋之中。他摸了摸,发现那是一些绷带。
老阿妈看陈洛一连串的动作,明显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她站起来,说,对了,医生说你现在不能说话,那就好好休息吧,别担心,我这里很安全。说完,她向门外走去。老阿妈年龄应该很大了,因为陈洛发现她走路时双手很夸张地向身体两侧摆动,一看就是站立不太稳,而且动作也很缓慢。那黑色的藏獒一直紧跟在她的身后。
陈洛清楚的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弄到了这个地步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送到老阿妈家里的。
陈洛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多天。无事时他就审视自己所住的小屋,感觉屋子虽然很小,却让他暂时有了一种安全感。陈洛是一个从小就缺乏安全感的人。正因为这样,才让他的情绪经常都处于一种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反复之中,急躁,易怒。这段时间他天天看着从屋角窗户扑进来的半明半亮的光线,天天躺在床上等着老阿妈进进出出给自己送饭、喂饭,扶着他上厕所,竟然让他产生了一种对这个地方的亲近感。虽然这种亲近感他自己从小到大就很少体验过,甚至只有在奶奶那里才有过这种感觉,但他现在却觉得非常的强烈,而且是越来越强烈。这让他对拉萨这个地方不由得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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