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无限之光照彻苍茫
巴尔蒙特说,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这世上。
我想说,为了念想阳光,我一次次离开西藏。
一个人,之所以持续不断地念想一个阳光从不失约的地方,除了证明那里阳光十分充沛,且值得人信赖,还因为他体内需要储备更多阳光。甚至,他对这个地方已远远超越他对原生故乡的念想。
之于生理,一切的储备都是最好的释放。每次离开,送别的阳光总是提前到来,仿佛昆虫脱壳,带走或留下的,皆是生命蜕变的碎屑。
心里阴暗的人,即使踮起脚尖,站在铺满阳光的大地上,他也够不着阳光的影子。
在每一天阳光乍泄的地方,所有的生命都在风声里低姿匍匐,包括退步翻滚的乌云,大鹰上升的翅膀,白塔里穿越千年万年的桑烟,以及金边闪亮的雪峰云朵,每时每刻,所有阳光下舞蹈的光芒,都来自星球尘埃——
它们在慈悲的目光里,生生不息。
我愿意用一生相信,高地万物和阳光一样被神加持、温暖。
这一生的持续、一世的沉浸,抵达或离去者,在我看来都拥有富足饱满的幸福。
正如画师将生命般的情感,注入一件唐卡作品的骨肉,他不仅需要制作画布、学习打稿、熟悉颜料的特性和研磨制作、着色、勾线、拉金,更为重要的是在绘制唐卡的过程中,他随
时需要在佛的身影里反观自身,发现障碍,消除障碍……
这本书寻找唐卡插画,颇费周折。最早西藏山南的友人介绍过一位当地的著名唐卡画师,无奈在交流的过程中,他的汉语能力极为受限,加之他的唐卡作品多为巨幅,摄影效果不够完美,最终只好被迫放弃。后来,拉萨的朋友又介绍了几位在业界成就斐然的唐卡画师,就他们提供的作品而言,无疑是上乘之作,只是它们与此书的机缘未到。这件事让我意识到,唐卡的绘制宛如在浩瀚的时间里建造一座宫殿般工序繁复,唐卡的魅力也正在于此,而画者之心与无限光明彼此共修的生生不息,所抵达的艺术之境界,更需要缘分的等待。
庚子年飘雪的冬日,我在微信上与诗人尚蓉谈起这本书想与唐卡元素相融合的设计构想,很快她便将一位认识多年的青海热贡唐卡画师夏吾扎西引荐给我。看了夏吾扎西发来的唐卡作品,我顿觉他与此书的机缘恰到好处,更为惊叹的是,他年轻的悟性与画中的娑婆世界,在佛菩萨的眼里,或许早已种下与该书内容不谋而合的契机。
真正的写作,不亚于一场战争总有一些充满毒瘤的汉字,被阳光的力量撞击、弄死,或洞穿。这是庚子十月快要结束的一天,在北方的宴席上,我接住他人酒杯里砸过来的精彩句子。
比起唐卡画师手中放射的柔软光线,和唐卡中令人敬畏的光芒力大的各路性灵菩萨,显然,这是一个诗人的弄词状态。他想看到一个初涉北方大地的南方人,会以怎样的语境承接他的北方表达。
那一刻,我的笑容,像是喝了一杯烈性的酒。
窗外,行道上焦黄的树叶尚未落净,头裹花布的女人,怀抱大葱,步履沉笨,一路上冒出来的温泉酒店无人问津,城郭萧萧之外,茫茫无尽的玉米田,在阳光落地的视野里,辽阔着瑟瑟的辽阔,无处不在的枯萎,呈现收秋与储冬的琐碎。如何让一个死去的词汇,从一粒硝烟里苏醒过来,思想的子弹便是他有效的解药。其实,写到这里,我想表达持续的地域性写作,之于个人常常犹如在往事浸渍的大海里捞一根针。它的难度在于情义的取舍。那位坐在轮椅上的中老年男子,听了我的表达,对“苏醒”二字充满了敬畏。他双手抱拳,满心欢喜,百感交集,昂着头不停地向每一个方向微笑,仿佛他的全部已被阳光带走。
在场者纷纷替他解释,说他因身体原因,不能站起来与我碰杯。他伸出长长的手臂,举起高高的酒杯,对一个词表达出的敬意,让我提前看见了追光者的幸福。
我用“苏醒”的目光,注视他儒雅的表情,这穿过阳光的酒杯之旅,让南北的落叶找到了共同的属性,因为阳光。
我们反省一下自己,在生活中,有多少属于个人生命记忆的词或句,被长久忽略或遗忘,就像不请自来的阳光,常常被当作廉价的产物。而对于一个从阳光不发达地带出发的人,在极不稀缺阳光的北方,见到内心住着阳光的北方人,这多少有些眼睛渴望与眼睛重逢的喜悦。要知道,在烟雾重重胜于遍地阳光的难挨日子里,人们因身体缺少阳光的照晒,常常把阳光的莅临,当作节日的礼物,甚至不吝牺牲大把大把的花椒和辣椒,搞一顿火锅庆贺。
我是个需要很多爱的人。
爱,是精神明亮的阳光。
《藏地孤旅》背后,我试图用尽所有的光,去加持过往和未来残缺的全部,让记忆脱落的光,重新回到本来面目,让历经者的灵魂被光照亮,我渴望生命里生长出新的阳光,为你抵挡旧的风霜。好比此时我在夏吾扎西的唐卡作品里看到无处不在的阳光。
阳光的诱惑还将继续……
《藏地孤旅》称得上我人生阶梯的重要作品。在这个生命降生的第一瞬间,它最先普照的就是雪地上的灵魂,在每一个阳光乍泄的地方,在能进入任何生命缝隙的光阴里,希望暖阳佑你周全,愿有缘人带着它上路,愿无限之光照彻苍茫。
2020 年11 月4 日于藏朵舍
2021 年1 月28 日改毕